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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雪地(1)

这是一个西康的大雪山,这里的人都叫着折多山的。

雪,白得怕人,银漾漾地,大块大块的山,被那很厚的雪堆满了,像堆满洋灰面一样。雪山是那样光秃秃地,连一根草,一株树都看不见。你周围一望,那些大块的山都静静的望着你,全是白的,不由你不嘘一口气。你站在这山的当中,就好像落在雪坑里。山高高地耸着,天都小些了。其实,你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天。你看那飞去飞来的白雾,像火烧房子时候的白烟一样,很浓厚地,把你盖着。所以你只能看得见你同路的前一个人和后一个人;在离你一丈远走着的人,只能很模糊的看见,好像荡着一个鬼影;一丈远以外的,就只能听见他们走路的声音了。山是翻过一重又一重,老看不见一点绿色或黄色的东西,阴湿的白雾把你窒闷着。银漾漾的白雪反射着刺人的光线,刺得你眼睛昏昏地有点微痛,但是你还得勉强挣扎着眼睛皮,当心着掉在十几丈深的雪坑里去。

在这个一望无涯的白色当中走,大家都静悄悄地,一个挨一个地走。因为是太冷了,太白得怕人了,空气太薄了,走两走就喘不过气来。那裹腿的足,一步一步很小心地踏下去,这一踏下去,起码就踹进雪两尺深,雪就齐斩斩地吞完你的大腿,就好像农人做冬水田两只足都陷在泥水里,你得很吃力地站稳右足,把左足抬起来踏向前一步的雪堆里,左足小心地站稳了,再照样的提出右足来,又楚楚楚地踏下前一步的雪堆里去。

无论你是怎样强壮的人,照规矩你是不敢连走六七步的,要那样,就会马上晕死在这雪山上。他们照着规矩走三步息一口气。抬起头望望那模糊的白雪和白雾,心里就微痛地打一个寒噤。他们那样子裹腿,是和内地的军队用的布裹腿两样。那是西康土人用没有制炼过的羊毛织成,像厚呢一样。他们虽是裹的很厚,但是走了一些时候就已经湿透了。从大腿到足趾简直冰冷的,足板失去了知觉,冻木了;但是有时也感觉着足趾辣刺刺的痛。

粗草鞋被雪凝结着,差不多变成了冰鞋,缩得紧紧地,勒着足板怪不受用;想解松一下,但是在雪地里又站不稳,只好将就吧,咬着牙起劲再走。他们身上是驮满的枪枝,子弹,军毯……七七八八的东西,东西可算不少,但还是冷得要命,不过并不打抖,冻木了。手指冻得不能抬起来抹胡子,手像生姜样。其实在这雪山上走怎么也不能抹胡子,因为胡子被呼出来的气凝结成冰了,你一抹,胡子就会和嘴皮分家。张占标那老家伙的胡子,就是那样不当心抹掉的,好笑人。在走来累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也要出一点汗。汗出来粘着军服,马上就在军服上变成了冰。出一次汗,心里会紧一下,肚子里就像乌烟瘴气的怪不舒服,像是饿,又不大想吃。连着翻了四天这折多山,总是那样又饿,又不想吃,满满的一袋糌粑面,并没有减少多少。不过要走路,也得勉强吃点,填填肚子。有二十来个弟兄的手指是已经被雪抹脱了的——他们不知道冻木的身体,应该睡在军毯里让它慢慢的回复了活气。他们才一歇足,就把手去烤火,第二天手就黑了,干了,齐斩斩的十个指头就和自己脱离关系。现在他们不能再拿枪,不能再捏糌粑给自己吃了——这都是他们为国戍边的成绩,在这调回关内换防的路上,只能把枪背在背上,不能拿枪,就做背枪的工作,一个人五支,嗨呀嗨地踹着雪堆走。

本来他们是整整的一营,在上半年开出关去防藏番的。在出关的路上就冻死两排人在山上;另外有一排人被雪连足趾都抹脱了的,成了废人了。本来向钱上打算一下,一个月仅仅能领得几角钱的零用,早就想“足板上擦油”,溜了,但是不行。像这大山,雪山重重包围的西康,溜是溜不了的,十个总有十一个捉回来,起码请你吃把个外国汤圆。他们这大半营想逃的人,一想到外国汤圆,又只好硬着头皮开出关。在甘孜县住不上几个月,藏番就打起来。抵抗了几个月后,连这二十来个没有指头的弟兄算在内,仅仅只剩五六十个人了。不过营长还是一个,连长还是三个,排长虽也只有两个了,却另外增加了两个营长的蛮太太。

现在他们是奉命换防回来了,大家都觉得好像逃出了鬼门关似的。他们虽是也想起那雪坑里冻死的弟兄,枪弹下脑浆迸裂的弟兄,但是想过也就算了,自己总算是活着回来了。

不过他们变多了,心里老是愤恨着一种什么东西,但是大家都不讲,老闷在心里。

李得胜的肚子饿了。但是他自己没有手指,不能捏糌粑喂自己嘴的。他肚子里非常的慌乱,就更加喘不过气来。他差不多要晕倒了。他叫住他前面的吴占鳌扶他一下。他们站着。吴占鳌开始帮他捏糌粑。

啪!啪!营长在马上抽下两马鞭来,而且骂着:“老母子的!要掉队!”他两个被鞭子打得呆了,痛苦地望望营长又走起来。营长的确非常威严:皮帽子,皮军服,皮外套,坐在马上胖胖的,随便哪一个弟兄看见他都要怕。再加上他那副黄色的风镜把眼睛遮着,他究竟是在发怒,是在笑,看不出来,更可怕。不过大家都像不满意,前面走的更是有点好奇,于是就传说起来了:“营长又打人了!”“营长又打人了!”像传命令一样,从后面一个一个的传达到前面。

营长于是喊到:“不准闹!”大家就静默了。一个挨一个的在白雾当中小心地走。只听见踹得雪楚楚楚地响,刺刀吊在许多屁股上啪呀啪地摆动着,中间也来着几匹马颈上的串铃声,丁丁丁地。就好像夜间偷营一样的,小心走着。营长这次虽然还是皮帽子,皮军服、皮外套,而且还增加了两个蛮太太,而且也增加了四个“乌拉”,马驮的真正云南鸦片烟。可是他的心里也怀着一种怨恨:他怨恨自己不是旅长的嫡系(他是老边军系被宰割后收编来的),他怨恨旅长太刻薄了他。他想:“他的小舅子营长为什么不派出关来!一个月的军饷又要四折五折的扣!说什么防止英帝国主义的侵略,叫我的一营兵去死,他的小舅子些在关内安安逸逸的享福!现在一营人给我死去两连多,旅长用这毒方法来消灭我!”他在马上越想越愤恨。他悲痛他的实力丧失,他惧怕他的地位动摇,他就愤恨地抽了马一鞭子。

马在无意中挨了一皮鞭,痛得跳了,雪盐像大炮开花样从马的脚下飞射起来落在前面几个兵的颈脖上。马的头向前猛冲一下,在前面背着五支枪的夏得海被冲倒了。枪压着了他。他爬在雪堆上叫不出来,昏死了。因为雪太深,陷齐马的大腿,跳不动,所以营长还是安全的驮在马上。

营长勒着马,叫前面的几个兵把夏得海拉起来。

好半天了,夏得海才渐渐的转过气来。营长叫他慢慢的在后面跟着,叫前面的几个兵一个人帮他背一支枪。

队伍又走起来了。

一些怨恨的声音又像传命令般从后面一个一个的传达到前面。

夏得海一个人在后面,痛苦地一步一步地爬着,冷汗不断地冒。足像不是自己的,爬不动。队伍已经掉得很远了。他愤恨,他心慌,眼泪大颗大颗的从眼角上挤出来。他抬起冻木的手去揩眼泪,他又看见他那没有指头的手,秃杵杵的,像木棒。他更痛苦了。乱箭穿他的心。他仅仅把那木棒般的手背在眼角上滚了两下。

“老夏!来!我搀你走!”前面谁在喊。

他抬起头见是刘小二向他走来,心里好像宽松一些。于是两个人说起话来了:“营长叫你来的么?”

“他娘的!他不要我来呢!咱们弟兄一营人,已经只剩他妈的五六十个了!死……我怕你一个人给老虎抬去,我要来陪你。他妈的营长不准我来。

“我给他妈的闹了。不是张排长帮我说话,他妈的还不要我来!他的娘!把老子撞昏死他妈的啦!他娘的!咱们弟兄死的死,亡的亡。他们官长还是穿皮外套,讨蛮太大!克扣咱们的军饷去贩鸦片烟。打仗的时候,看见英国军官他们脸都骇青了,藏番冲锋来,他们躲他妈的在山后面。咱们弟兄,患难弟兄。老子现在不说,进关去才三下五除二的给他妈的算账!”

夏得海觉得问题的中心已经找着了,也说道:“他娘的!算账!算账!……”

忽然后面不断的串铃响,响得非常讨厌。

“你们为什么要掉队!想逃?”是营副沙沙沙的声音。

他两个只是搀着慢慢走,不理,也不回头看。

渐渐地串铃声越响越多,已经到了面前。

营副向来就和连上的士兵非常隔膜,遇事只晓得摆臭架子。这两个兵今天公然不立正回答他说,“报告营副”,这已是有伤他的尊严,何况又是当着书记长,军需长,司书们的面前丢他的面子。他也老实不客气的抽下一鞭子,骂道:“你想逃,你……你……”

刘小二痛得愤火中烧。不知怎么,愤虽是愤,见着长官总是服服帖帖的。

他那冻木的身体被鞭子抽得辣辣的痛,差不多痛闭了气。他陷在雪堆上,瞪着好半天才呐呐地说明他们掉队的原因。书记长们在马上笑了,其实并不好笑,不过好像他们在雪雾当中骑着马闷了半天,藉事笑着好玩儿。

一会儿,营副们已经骑着马走向前去了。还有五个勤务兵也骑着马,押着几匹“乌拉”驮的辎重,紧跟在后面。渐渐地,那些人马离得很远,隐约地,在那纱一般的白雾中消失了。

“他娘的!他娘的!”

“狗子,这些混账王八蛋!咱们弟兄送死,他们升官发财!狗养的勤务兵也骑马。老子们一刀一枪地去拼命,拼命!……老子有田做,哪还当他的兵!他妈的!”

夏得海似乎要说出什么,但是又冷,又痛,又饿,肚里面空空洞洞的,又像乌烟瘴气的,嘴唇颤动一下,又闭着了。

两个对望了一下,心里都冲动着一种什么,只是不说出。

他们搀着又在雪里慢慢地颠起来。

白雾渐渐薄起来了。

太阳在山尖上射下来,对着雪反射出一股极强的光线,烧得擦满酥油的脸皮火烧火辣的怪疼。眼睛简直不敢睁大。

那几十个的一队已经慢慢地走了好远。

蛮太太骑着马在崖边上挤着了,几乎把陈占魁挤下崖去。陈占魁眼睛昏昏地向里边一挤,蛮太太在马上一滑,滑下马鞍来。她叫了。

营长叫连长们叫队伍停止前进。他骑着马走到蛮太太的身边,他狠狠地踢了陈占魁一足。

呵嗬!陈占魁就连人带枪,稀哩哗啦地滚下崖,落在雪坑里去了!

因为雾子薄些了,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哇呀哇呀哇地哄闹起来。

连长和排长的脸都白了,白得怕人。

大家都感着一种沉重的压迫,都在愤怒,说不出一句话,只是闹。

营长马上手慌足乱了。通身在发战,他颤抖抖地拿出手枪来骂道:“造反了!哪个敢再闹!军法……”

马旁边的李得胜忽然也跟着叫道:“营长!”

劈拍!营长打出一手枪,却并没打着谁。他愤怒地足一踢,李得胜又连人带枪,滚下崖,落在雪坑里去了。

“哇哇!”

“哇哇!”

“哇哇!”士兵们都叫起来了。

“不准造反!”李连长很威风的叫出一声。

陡然,这空气很薄的雪山,被这些声音的震动,立时阴云四合起来。太阳不见了。很浓的白雾又笼罩了下来,浓得伸手不见五指。密密麻麻的雪弹子往下直落。人声在这阴黯中,在这雾罩中,渐渐地又静下去了。

雪弹子越落越厉害,大家的愤怒也到了极点。但是人总敌不过雪弹子的威袭,都被打得僵木了。没有办法,只好把军毯铺在雪地上,裹着身体睡了下去。长官们也都下了马睡着,静静地。

第二天早晨醒来,觉得身上压得重重的,好容易才从尺多深的雪堆下钻了出来。在雪堆下面埋着倒还暖和,刚刚一钻出雪堆,白雾便把你包围着,马上就冷得发抖。不过雪是早停止了,雾也不那样浓,但还是看不见山顶,看不见天。

肚子饿,还是那么乌烟瘴气样,还是不想吃。

腿子陷在雪堆里,像不是自己的。实在不想再走。

心头愤恨着,愤恨着。还是愤恨着:“他奶奶的,当鸟人的兵!”想叫出来,但是又没有叫出来。

听见前面有人踹得雪楚楚地响,接着是问话声:“你是——”

“我是陈大全。”一个人答了。

接着便看见李连长模糊的面孔,对准着自己,问:“你是——”看见李连长那副卑鄙凶恶的面孔,早就令人恨不得打他两耳光。但是不知怎么自己又答出来了:“我是杨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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