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又走到后面去了。杨方想,想提起这么一足,便把他踢下崖去,但是足冻木了,提不起来。
耳朵注意着听点后的一个名,听了半天,不见有声音。连长在后面喊了:“杨方!”
“有!”
“来!”连长说。
不知怎么,腿是连长的样,连长一喊,自己僵木的腿也提动了。连长指着一个雪堆说道:“把吴癞头拉出来!”
杨方看了连长一眼,不说什么,便同王冈弯下腰去,用手把雪拨开,手被雪抹得痛,痛到心头。
呵嗬!吴癞头冻死了!嘴唇缩着,像笑死样。身体已经僵硬了。
连长叫把吴癞头的枪弹取下来,叫杨方背枪,叫王冈背弹。杨方的心里真是又悲痛,又愤怒,但是终于把枪背在身上。连长又走到后面去了。
“他奶奶的,干掉他!”杨方说。
王冈对他笑了一下。
渐渐地,雾薄起来了。
前面一个一个的传着命令来:“准备!出发!”
“准备!出发!”
一个一个的又传达到后面去了。
不想走,不想走,但是又不能不走。管他妈的,勉强哽哽噎噎的塞了些糌粑在肚子里去。脸上又糊上一层酥油。
他妈的,走吧!城里面算账去!
楚楚楚,楚楚楚,人又在雪堆里动起来。刺刀又在屁股上啪呀啪地摆动着,马铃声也响起来了……今天总算真的逃出了鬼门关。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已经望见了打箭炉北关的栅子,接接连连的房子的烟囱,都在冒着烟。看见了瀑布般的水,看见了黄黄的山,看见了喇嘛,看见了商人……的确雪山是走完了。看见了街市,就好像回了家乡一样,心里也就宽松了一点,不由不嘘出一口闷气——嘘……不知怎么,在要下山的时候,足虽是痛得要命,总是走得那么起劲。现在看见了栅子,倒反而拖不动,腿子真酸得要断。看见那没有雪的地面,简直想倒下去睡他妈的一觉再说。
几个兵在石头上坐了下来。口里吹着唿哨,眼里望着那些田。张占标心里想:有田种多么好。
“坐着干什么!”连长骑马吼着来了。
“报告连长!我们休息一下。”
“胡说!”李连长吼着,恶狠狠地下了马,提着马鞭走了来。
几个兵并没有立正,坐着说:“报告连长!足要断了!”
“娘的!你,你,你——”连长的鞭子在兵们的背上抽着。“到此地还敢捣蛋!断了也要走!走!”连长把最后的一个“走”字吼得特别响。
愁苦着脸,大家望望又站了起来。腿子简直没有知觉了,还是要痛苦地拖着走。
看见了旅部,门口摆着一架机关枪,十几个兵在门外闲散地站着,望着这回来的一队。中间有几个是认识的。
“弟兄!辛苦辛苦,认识的几个向他们打招呼。”
夏得海望望他们.痛苦地伸出两只没有指头的手。其余的几个,也同样地伸出来幌了两下。夏得海苦笑道:“弟兄!这就是出关的手!”
大家就对望着苦笑一下。
忽然对面几个武装的兵士,搀着用绳子绑着的两个徒手兵押着过来了。
“逃兵,谁叫了一下。”
大家都望着那两个,像上屠场的猪样搀着过去了。
这时街上已经在关铺子了,但是很闹热:许多兵拉着一串一串的恢子在街上走。说是第三营准备后天开出关。大家都快感了一下,意思说:我们总算是活着进关来了。
因为一想到自己,更觉得拖不动,什么都不想,只想倒下去。
他们宿营的地点,是东关口的一个破庙里。营长、营副、书记长以及两个连长住在另外一个好地方。
一点名,又少三个,说是昨天在雪弹子下面冻死了。现在大家都没有心思来理这些,只想睡,横躺直躺的在神龛面前就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三
第三天,还没有吹起身号,就有一个人影子,鬼鬼祟祟的,在神龛面前,在人堆里跳过去,跳过来的,嘘嘘嘘他讲着话。
许多兵都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手指揉着眼睛,都像傻子样望着那个人。
有些在咳嗽,吐痰。
出了什么岔?
仔细听,仔细听……那个人在讲:“旅长把营长扣留了!昨晚上。”
“是么?扣留了?”
睡着的也爬起来。足腿硬得像木棒,身上的骨头像挨了一顿毒打样,痛得要命。但是终于爬了起来。
大家围做一堆,黑压压地。头在攒动。嘴在议论:“扣留了吗?我们的饷?”
“饷?营长不是说回来发?几个月一齐。”
“旅长就是说他克扣兵饷呢!”
“我们报告旅长去!”
“他还有鸦片烟,四驮,四驮!”
有些人望着那大殿上的鸦片烟箱子发笑。
一大堆分成几小堆,谈着,讲着。
起身号吹过半天了,还不见吹点名号。连长和排长都慌张地进一头的,出一头,像忘了点名。
有几个兵跑到连长的窗子外边听。
“营长的事总算弄好了。”连长的声音。
“旅长不要他赔饷了么?”王排长的声音。
又是连长说:“营长找参谋长说好,送旅长一驮鸦片烟。旅长要营长今天就走,免得士兵为难他。”
“那,这些士兵怎么对付?”王连副又问了。
“今天马上改编。哪个捣蛋就枪毙哪个。”连长这么答,故意把声音放响一些。
几个兵离开窗子,把消息带到人堆中来,几个小堆又聚成一大堆。又议论起来了:“旅长把我们卖了!”
“他们原是官官相卫的!”
“长官们都是压迫我们的!”
“他娘的!我们性命换来的钱!”
“我们向营长要去!”
“干!要去!不去的算狗养的!”
尖屁股伍桂是著名的逃兵。他从十五岁起就当兵,现在已经三十岁,跳过三十几个部队了。上半年出关时,因为山多,终于是不敢逃。这次他真也没有想到他会活着回来,能在人堆中站着。他离开人堆又溜到连长室的窗子外边去了,耳朵靠着板壁,听不见什么,又把眼睛挨近窗眼。
忽然背上辣刺刺的挨了一鞭子,接着又是啪啪啪的几下。他痛苦地转过背来,望着张排长。张排长吼道:“你在此干什么!干什么!怕要造反了!”
伍桂用手摸摸他痛辣辣的背。
“在动些什么!不晓得立正吗?这些不识好的东西!滚开!”
张排长把话说完就跳着跳着向连长室走去。人都望着他的背后嘘了两嘘,他只装着不听见的进去了。
一会儿,连长同排长们走到大殿里,叫五个勤务兵和两个伙夫把鸦片烟箱子搬到营副住的那屋里去。还剩下两箱,又叫两个伙夫和两个兵士送到旅长的公馆去。两个排长押着去了。
“集合!”连长叫着,又把口笛逗在嘴上呼呼呼地吹起来。
伍桂向列子懒洋洋地走去。
“死人!”连长吼着,接着就是一拳。“快点!”
列子站好了。报数也报过了。
连长把那凶恶的眼睛,从左至右向列子扫了一下,吭着嗓子喊道:“听到!”
列子里面混乱的把足收了回去立正。
“在干什么!没有吃饭么!”连长红着脸骂。
大家只是懒洋洋的听着。有些足腿酸得打闪闪。
“现在跟你们宣布一下:本营今天改编到第三营,旅长的命令。今天营长要回军部去。我们现在把武装准备好,去欢送。听到没有?”连长把话说完,眼睛直直地望着列子。
列子里的头都在骚动,大家望了望。里面只是零零碎碎的答出几声“听到了!”
“干什么!干什么!”连长愤怒的叫了,闪着贼一般的眼光,好像要找谁出气。“这成什么队伍!嘿!军风纪都破坏完了!哪个要捣蛋的站出来!站出来!”
列子又静静的了。
连长本要找个把人来出出气的,但是也觉得队伍一改编,自己的位置都靠不着了,他息了一下又吭着嗓子说道:“现在马上就准备好。听到没有?”
“听到了!”
“稍息,解散!”
列子散了。兵士们混乱的向着大殿走去,一面讲着话:“他妈妈的!改编到第三营去吗?”
“才进关来又要出关吗?
“他娘的!还要把咱们剩下的送死吗?”
大家都知道第三营快开出关,都觉得死又摆在面前。
“妈妈的!长官们升官发财,拿我们死!”大家都这样的想着。
突然有一个人叫了出来:“弟兄们!咱们要饷去!饷不发不要营长走!”
“对,要饷去!老子还要问他要指头!”夏得海们也叫着。
大家都在乱七八糟的说着。挂刺刀声,拿枪声,更显得混乱。
连长在房间里,知道今天有点不大对头,不敢出来骂了。
隔一会儿,又集合了。不准带枪去。
他们走到栅子门口,站着,排成一列。都在期待着,期待着。
远远地,马串铃响着来了,接着便看见勤务兵押着驮子出去!接着是营副、书记长们和两个蛮太太骑着马走来,也跟着驮子屁股去了。接着又看见一排武装兵,接着是营长,跟着来送行的是参谋长,和几个旅部的官佐。
“挡着他!”谁在列子里叫一声。
列子骚动起来。
连长的脸色变了,接着便叫:“敬礼!”
但是没有人理他,都围着营长走来。喊道:“营长拿我们的饷来。”
“没有饷,不能走。”
参谋长叫起来了:“这成什么!反了!反了!吴排长!把为头的两个反动分子捉着!这还了得!李连长把队伍带回去!不走,就跟我开枪!”
夏得海立正说道:“报告参谋长!我们的饷!”
“你是为头的不是?吴排长!拿着他!”参谋长说着,手指挥着。
那一排武装兵持着枪走来,夏得海同王冈就被捉去了。大家都愤恨,怒火要把人烧死。但是自己是徒手没有办法。终于被一排人的枪口监视着排成队伍,被李连长带回去了。
在解散的时候,大家都在骂:“狗养的东西为什么忘记用刺刀!”
“为什么不用刺刀呀!怕他的枪!”
大家都在磨拳擦掌的跳着,叫着。都在失悔,都在骂。
有两个弟兄是被捉去了。他们知道要求是不中用的。大家都在等待着,等待着……然而也明知道不见有好的兆头。
天色阴沉沉的,雪又落起来了。
大家在大殿上一堆一堆的挤着,想不出办法;只你望我,我望你地,好像都在等别人想条好计。
突然一阵反的号音,很凄惨地经过庙门。
“枪毙人!”有人这样一叫,大家都惊慌起来,向着营门走去。
心都在跳,不是怕,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紧张。眼睛都像火焰在烧。
有两班人的武装兵在门外走着。雪落在那四个反绑着手的赤膊身上。
“有两个是逃兵!”
“糟糕!夏得海也绑在一起!”
“他们有什么罪呀!”
大家都愤怒得要疯狂了。都想逃出去,把夏得海同王冈夺回来,都在等谁先跳出去。大家的心都是散乱的,谁也没有先跳出去。
“只说逃出了鬼门关,谁知进关来还是送死!”大家都好像这样的想着。
都好像明白了自己是什么人,“不错,自己的生命不如一只鸡!”
突然旅长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来,后面跟着四个背盒子炮的白白净净的弁兵。巧得很,李连长这时也从后面走了出来。兵士们让出一条路。旅长刚跨进庙门,李连长便大声的喊:“敬礼!”
不知怎么,大家不知不觉的把手举在额上。
旅长的脸色很难看,嘴唇动了两下,似乎想骂谁。最后他叫李连长马上集合训话。
都知道,这是来解决什么事的。都好像忘了疲倦,振作着精神。
列子在大天井中排好。雪落在颈脖上都忘了冷。许多心都紧张地连成个僵硬的一条,像一条地雷的导火线,在等待着谁来点火。
连长同弁兵们站在旅长的背后。
旅长愤怒似的,站在飘飘的雪下面,恶狠狠的望着。眼睛在不住的转动,口里在骂:“你们是天兵!你们出过关,就了不得!军人!懂不懂,黑暗专制,无理服从!你们公然侮辱长官,聚众要挟!你们丧完了军人的德!”
大家的心都在起伏着,波动着。眼睛像火在烧,不动的望着。
旅长又说了:“军人!哪里是军人!是土匪!我们革命军……”
“革我们的命!”排尾不知是谁在轻轻地说。
旅长望着排尾吼道:“哪个在讲话!哪个在讲话!哼!了得!李连长!把他拖出来!”
大家的头都在动,看见拖出来的是尖屁股伍桂。大家的心更加紧张起来。
“李连长!枪毙他!”旅长坚决的说。
“枪毙?”谁又在列子当中叫了起来。
大家都忘记了一切,明白的认识了站在面前的敌人。都像狂兽般的拔出自己的刺刀扑上前去。
旅长同连长见势头不对,惊得向外逃走。
那四个白白净净的弁兵也慌得取出盒子炮,向着这狂兽般的士兵扫射了来,在前面的倒了几个,但是离得太近,许多刺刀明晃晃的已经扑到身边。
只听见格轧格轧的肉搏声,四个弁兵已经刺死在地上。
旅长同连长逃不多远,便看见门口的两个卫兵持着枪跑了进来,他们两个向后便走,却被追来的许多刺刀乱砍下去。士兵们喊:“弟兄们!咱们快走!”
一下蜂拥的上了大殿,各人拿着自己的枪,便无秩序的向东关外跑了出去。足像长了翅膀,好像在飞。
雪落得更大了,在许多头上乱飞,他们并不觉得冷。
现在才觉得腿子是真的属于自己的,都想飞,都想挤上前去。在雪山上的辛苦,十几天的疲倦,都完全忘记了。都觉得太痛快,太自由。笑着,叫着,讲着,许多口沫在许多干瘪的嘴唇上飞溅。
“我们往哪去?”
“往哪去!打这个吃人的世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