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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4)

在二哥身上的还不仅是懒惰,主要的还是思想保守,习惯于过穷日子。他们内心当然也渴望致富,但却又不想动太多的脑筋。农民,就是农民。像二哥邓一明这样的,在广大农村,有无数啊。另一方面,他们却愿意去城里打工,出苦力。邓一明在到上海打工后,给邓一群写过两封信,介绍了他打工的一些情况。似乎还好,每月也能挣一些钱。于是,邓一群想,这样也罢。

乡政府在农村还有些什么作用呢?他调查村里的一些老百姓。百姓们对乡政府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最初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人们一下子感到身上的担子轻了,束缚少了。乡干部们也有很多感慨,他们一下子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好做的了,田地都分到农户了,每个人都是自顾自,内心的那种自我价值一下子失落殆尽。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农民们发现除了种地打粮,他们还希望能有更多的致富门路,而乡里对此却没有什么作为。

邓一群的一个高中同学现在已是乡里的党委秘书了,他对邓一群说:乡里这些年也做了不少事情,特别是刚从县委农工部调来的一个党委书记,工作上积极开动脑筋,办了一个砖瓦厂,开始生意挺红火,后来名气大了,有权有势的人都来赊账买砖,硬撑了三年就垮了。后来又办过一个刺绣厂,手工编织桌布、女式内裤、胸罩,港商包销,结果一次被骗了五十多万,去掉了乡财政的三分之二,大伤了元气。在农业上,乡里的农副业多种经营公司从外地购进了树木,鼓励老百姓种树,但现在各家都分田到户,根本就指挥不动。

在大哥的家里,邓一群看到他家的晒场上堆了不少桑树干,像是砍倒的。他问老大邓一彬怎么回事,嫂子气呼呼地说:“还不是乡里那些倒霉干部,说种桑树养蚕可以致富,你哥经不过村民小组的动员,种了三亩多地的树苗,好不容易三年长大长高了,蚕茧却根本卖不出钱来,还不如种粮呢。”嫂子是真的心疼。他家一年辛苦下来,还不如她妹妹刘正红在镇上开的那个理发店半年的收入。

刘正红隔三差五来邓一群他哥嫂家一次,反正镇上离村里不远,而且她还买了一辆小轻骑,红色的,开起来非常神气。邓一彬现在很羡慕他的小姨子这么有钱,她每次来总要给她的姨侄和侄女带些什么好吃的,有时他们家临时缺钱用了,也会向她暂借。刘正红现在在乡里镇上蛮有名气的,她开小轻骑能不用自己掏钱买汽油,供销社油库里的保管跟她很熟,常常悄悄地送她一小桶。而紧俏的农药、化肥,刘正红也能搞到。邓一彬一家平时没有少沾小姨子的好处。可是,最叫刘正菊伤心的是,但凡俩口子吵架,邓一彬总要说到她的妹妹,好像刘正红真的在镇上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最让刘正菊操心的就是她的妹妹的婚事。妹妹现在越来越时髦,也越来越惹人眼了。她在镇上开理发店,认识不少人。于是知名度自然就提高了。镇上后来也新开了两家理发店,但她们说话办事都不如她活络,自然客源也就比不过她。到她店里去理发的,更多的是那些小伙子,他们在镇上没有地种,也没有正当的手艺,所以他们经常泡在一个熟悉的地方吹牛。每个人都要扮得油头粉面,说话都是一副见见多识广的样子。他们当然都想追求刘正红,但刘正红却看不上他们。追求不上,甚至有在半夜里去撬她的门,如果可能,他们甚至想集体强奸她。然而,她却把门抵得很死。他们在失望之余,就编排她的坏话,——这是一种快乐。于是在镇子上,人们都有个秘而不宣的印象:开那个理发店的年轻女子刘正红,原来是个骚货。

刘正红谈过朋友,在镇上最早一个朋友是乡供销社的一个男营业员,姓陈。那个小伙子瘦瘦的,刀子脸,长满了小红疙瘩,说话飞快,喜欢不停地眨眼睛。刘正红还把他带到过刘正菊的家里。邓一彬和刘正菊把他当个人物来招待,又是杀鸡,又是杀鱼。村里好多人看到了都来看。他们都认识他。他在柜台上是卖烟酒的。刘正菊不喜欢他那种说话时不停眨眼的样子,感觉他内心里有点不实在。她更多的还是担心:他是个城镇户口的国家正式职工,会娶她妹妹吗?

事情就像刘正菊担心的一样,他们谈了半年就分手了。事后那个小伙子否认自己是谈恋爱,他说,像她那样一个名誉不好的姑娘,他怎么能够看上呢?他不过是因为剪头而认识她,后来又因为他家在县城,不常回去,没有朋友,而同她相交而已。他同她不谈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就是他发现刘正红已经不是处女了。这就是说他同她已经睡过了,而她却没有流血。小伙子对性爱是有经验的,他兴奋地告诉别人,自己不是一个傻子,他一上她的身,就知道她已经被别人弄过了。

镇上那些人都有点同情这个小伙子,觉得他纯洁的感情受到了像刘正红这样的女子的玷污。至少他们也只是打了一个平手,谁也没吃亏,但谁也没讨便宜。刘正红对于自己为什么没有流血解释不出任何理由(当然即使有理由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相信)。只有刘正菊相信,她妹妹在这之前没有同任何人睡过觉,至于为什么不流红,她当然也解释不出。自己的丈夫有一天就说:“小姨过去一定是有过的,要是没有过,她怎么会不流红?”她勃然大怒,骂道:“放你妈的屁!你妹妹才被人睡过呢。你一家都被人睡过!你倒是说我妹妹跟谁睡过?”邓一彬就说:“我怎么知道?事情又不是我做的。”

刘正红和陈营业员恋爱又分手的事,镇子上谁都知道。她自己感觉没脸活了。她想撕开了脸皮找他们领导论理,但她确实又张不开那个口。那种事怎么能说得清呢?一气之下,她就吃了整整一瓶安眠药。安眠药是她向镇卫生院的一名熟悉的医生要的,那个医生说:“你要这么多安眠药做什么?”她说:“你知道的,我被那个姓陈的玩弄了,又把我像破鞋垫一样甩了。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哥哥他们早晚有一天要来打他一顿,好好收拾他的。现在,我晚上整晚整晚地睡不着。我需要它帮助我不想那些破事。”医生就好心地劝说:“那你可不能多吃啊,吃多了要出问题的。出了问题我担当不起啊。”刘正红就说:“你放心吧。我被人害了,难道还会再害你?我不会死。我死也要死个清清白白,绝不连累你。”

那个下午她回到自己的理发店,叫一个徒弟帮她烫了发,然后把她们打发了回家,天一擦黑,晚饭也没吃,坐在镜子前发了一会怔,然后写了一封遗书。遗书里说:陈雨奇(就是供销社的那个青年营业员)玩弄了我,我这辈子死不瞑目。他先是花言巧语,说是怎么怎么爱我,不嫌我是农村姑娘,不嫌我没有职业只是个理发的。为了让我和他发生关系,他第一次的那天晚上还送了一只黄黄的戒指给我,说那是她妈妈传下来的。我以为他是真心的,就让他日。他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一共日过我二十九次。我的床边有二十九道印子,是我每次事后用小刀刻的。除了和他,我再也没有被别人日过。镇子上说我的那些闲话,使我觉得我的冤比海还要深,比天还在大。我变成鬼,我也饶不掉陈雨奇!另外,我的死跟医院药房的朱医生没有任何关系。我的药不是从他那里拿的。写完遗书,她就吃了药,然后躺在了床上等待自己昏死过去。

但她却没能死成。她的一个姓李的徒弟走的时候就感觉她不对。她家就在镇子的边上,回到家里感觉放心不下,就来了。打门打不开,就叫来了人。来了一群人赶紧把已经昏迷的她送到了医院。

出了这样的事,影响很大。后来那个供销社的小青年就调离了这里,调到了另外一个乡的供销社去了。

时间长了,人们也就淡了。

刘正红还在镇上开理发店。

邓一群在陵州临回来前,就想着他这回一定要找着红旗旅馆的那个服务员林湄湄。几年了,有时他还会不时地想到那件事。不管如何,她是他生活里的第一个女人。是她,让他做了一回真正的男人。即使她对他的那份感情是假的,但她毕竟贡献了身体。为了她那份在他记忆里保存完好的肉体感觉,他心存一份感激。感激的感情。他记住并保存了这份感情。他还是比较守旧的,在这个城市里,与别的青年相比,他自觉真是太保守了。

有空的时候,邓一群偶尔还到南方大学的校园里去逛逛。校园真是很美,美丽的不光是景色,重要的是这里的民主、自由的学术气氛,在这个城市里就像一个世外桃园,进了校园,他就有一种自豪感,因为他也曾是这里的一员。这是一所全国知名的学府,从这个校园里出来了好些位出类拔萃的人物,政治的、经济的,这些人物就像天空中为数不多的那几颗星星,在中国历史的漆黑夜空,闪闪发光。这些人物,邓一群感觉离自己的生活很远。他们的选择,在今天人们的眼里,变得非常的不可理喻。如果出现同样的情况,他觉得他是不会做出那种选择的。邓一群有自己的目标,那就是有一天能够在单位里当个一官半职。在失去理想的今天,他的目标变得格外现实。

校园里的那些旧建筑都还保存完好,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建筑,但百年来的风雨,反倒更添了异样的魅力。邓一群喜欢这个地方。南方大学的校园很大,到处都是绿树,而那些青砖洋楼或是全木结构的小红楼就掩映在那茂盛的绿树林里。他每感受一次昔日的气氛,心里就会生出很多感慨。看着那些年轻的学生,想象自己当年也是他们一种类型,脸上写满了幼稚,而当时还自以为是。那些孩子真年轻,而他已经成熟得过份了,他想。

他碰见过两次班主任,交谈得并不热烈。过去为了毕业分配的事,班主任关心过他。那时候班主任在他眼里,可以说是他命运的主宰(可惜他根本不起作用),但现在不一样了。班主任还是那个样子,头发稀疏,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脸色很不好看,像是身体有病的样子。他问他是不是这样,班主任就说,果然如此,他这两年感觉身体有好多地方不舒服,胆囊炎、腰锥炎、胃病,肝脏也不好。问及他家里的情况,班主任说,他家还住在原来那房子,五口人挤在那两室半里。上有老,下有小,挤得他一间书房都没有。他心底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自己的一间书房,可以安静地工作。学术上,他已经出了五本专著,但他到现在还没有解决教授职称。至于工资,也还是那样低。

与自己的这个学生相比,一个教授真的是可怜得很,一点社会地位也没有。邓一群在心里就不由深刻地同情起他来。读书只能起到一种敲门砖的作用,绝对不能一条路走到黑。知识分子永远是不幸的,邓一群想。他读到十几年的书,就绝对不是为做学问,而是为了从农村出来,不再过父母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成为城里人,到机关里当上一名干部。过去十年文化大革命把知识分子整惨了,新时期改革开放,刚刚重视知识分子,好日子才过了没几天,经济大潮又滚滚而来,知识分子群体刚得到恢复的自尊自我中心意识再次被粉碎了。经济与财富成了衡量一个人价值的重要标志。

说起知识分子,就是贫穷寒酸的代名词。邓一群庆幸自己分配在了省级机关,自己所经历的那种圈子是他的老师可能一辈子也没有感受过的。

邓一群有两个同学现在重新回到了南方大学,他们在读研究生。走进如今的大学校园,发现风气真是开放得多了。据邓一群的一位同学说,现在从读完大三的女生中再找什么处女,那简直比在大海里捞针还难。邓一群知道,他这样的说法含有太多的偏激,但学校里确实与外面的世界缩短了距离。学校不是封闭的,也封闭不起来,社会上的风气自然影响进校园里来。开始学校在风气方面还管理得很严,后来终于不得一再放松标准。恋爱,终于不再是个问题了。

田小悦对这方面也有感慨,大学,不再那么纯真了。

田小悦对他心里一定存在了一种内疚,最近半年里,她连续给他介绍了两位女朋友,一个是她的同学,也已经是大龄了,但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见面居然是在红楼影院门前。邓一群心想:这真是很有戏剧感。他过去在这里等田小悦没有等到,今天等到的却不仅有田小悦,还有她的同学。看得出来,田小悦的那个同学对他感觉不错,在那见面的短短时间里,她不停地偷偷打量他。邓一群却一直装作很坦然的样子。但邓一群心里对她却并不满意,他发现要是单独她一个,给人的印象可能还不错,可与田小悦在一起就显得缺少女性的那种媚劲。一个女人身上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女人的味道。她的味道淡了一些。问题当然远远不止这个,尤为重要的是邓一群这时有一种强烈的报复心理:田小悦看不上他,却介绍这样的女友给他,而他邓一群并不是一个饥不择食的人。所以,他要拒绝。

在田小悦的眼里,他们肯定是相配的。多年以后,邓一群平心静气地想一想,事情也确实如此。那位女青年在大学里学的是古典文献,毕业后分配在陵州图书馆工作。论条件一点也不比他差,而且家庭条件比他家好。她家就在城里,父母都在部属著名的一家大企业工作,父亲还是位处级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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