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见项羽中计，喜得哈哈的，每天就站在南阳高高的城楼上，看项羽指挥兵马在城外无意义地穷忙活。挑战的楚军骂破嗓子他也不理，“老子就是不跟你打，气死你！”项羽正在南阳城下寻思是不是 又中了刘邦的圈套，彭城方面传来急报：淮北彭越在下邳与我项声、薛公将军大战，薛公被杀，项声败走，彭越攻占了下邳城，彭城告急，望霸王速往救援。项羽听了头皮直麻。项羽知道彭越这厮不好 对付。他的兵不算多，却强悍灵活，又飘忽不定，你去打他，他会忽然不见了，他要打你，突然就能来咬你一口。楚军打败仗的经历不多，但在彭越手上却很败过几次。好在彭越胃口不大，小敲小打的 ，项羽也不在乎，只当让蚊子叮了一口。彭城战后，彭越的人马忽然不见了，可没等项羽把他忘记干净，他又出现在淮北，乘着楚军与刘邦在荥阳缠斗，他就在外黄、下邑、昌邑这彭城以西地区东打一 下，西打一下，断粮草，劫辎重，越闹越来劲，不久就占了淮北十余座城池。项羽被他闹得心烦，便令项声、薛公带领兵去收复失地，把彭越尽可能赶得远远的，当然能逮住这家伙更好。没想到彭越竟 敢公然与楚军对阵，还杀了薛公将军，占了下邳，下邳离彭城可只有百余里地呀。没办法，只得先去对付这个彭越。
于是项羽撤下围南阳之军，千里回师，去找彭越算帐。彭越一听说霸王回来，他却又溜了，一直溜到巨野泽北面黄河边上的谷城，那里北去彭城已不下五六百里。项羽想，我若追去谷城，彭越这老杂种 又不知会跑到哪里。这老家伙腿比兔子还快，他要是不想和你打，你就是骑着乌骓也别想追上他，因为他会躲进水里去，他本来就是个水盗。项羽扑了个空，正好没气，荥阳那边来报，说刘邦又重返荥 阳，打败终公，夺去了成皋。
项羽气得嗷嗷直叫。他在彭城重新调配了兵力，一声令下，大军呼啦啦扑向荥阳，犹如黑云压城，飓风掀顶。守荥阳城的汉军这次再也抵不住了，城破，守城的汉将周苛被俘不屈，项羽下令将他煮死， 就是用烹刑。那魏王魏豹也死在乱兵中。项羽这次可真是火大了，他不要再被刘邦这些人弄得东跑西颠的，他决心一步步向西打，一直打进函谷关，掏掉刘邦的老窝。荥阳拿下，项羽也不休息，带着兵 马去攻成皋。
刘邦正在成皋。刚得报荥阳失守，他还在惊讶，说这回怎么丢得这么干脆，上次诈降时想着守不住了，还挺过来了呢！没等他查问究竟，又有急使来报：项羽带着大军正向成皋攻来，来势极猛。刘邦马 上就明白荥阳丢得快的原因了，他对身边的夏侯婴道：“项羽这家伙又发狂了，这回更狂！”
既然知道项羽这回更狂，成皋城又不如荥阳城坚固，刘邦和夏侯婴一番密议，当即将守城重任派给部将。刘邦道：“我汉王现在成了项羽那畜生的眼中钉，我不待在这里，他打你们应该会温柔些，所以 老子干脆走人，给你们调兵去。”部将们明白汉王这是体恤下情的大实话。汉王若留在城里，他们中的某人就可能要做纪信二世，那可不好玩儿。于是部将们连催汉王快走，“这里有我们，汉王您的安 危可关系到我大汉国的兴衰呀！”他们如是说，满脸忧国忧君的神气。
刘邦现在也没功夫没心思去听恭维话、客套话或者讽刺话了，他爬上夏侯婴备好的马车，乘黑悄悄开了成皋城的北门，就这一君一臣两个人，乘一辆马车出城，隐没在暗夜之中。没人知道他们去哪里。
三
刘邦知道他应该去哪里。马车在暗夜中晃晃悠悠北向而行，很快就到了黄河岸边。渡口由汉军控制，夏侯婴拿出军牌，口称有紧急军务，立将人车渡至黄河北岸。没人认出一直坐在车上不说话的汉子是 汉王刘邦。
车登北岸，时当半夜，夏侯婴打马往东北方向的修武城驰去。黎明时分，远远地看见了修武城的城楼，和城外的一大片军营。那是韩信的军队。
上年十月，韩信在井陉关设下背水之阵，大破赵国十几万军队，打得赵国君臣狼狈逃窜，未久其丞相陈余被追兵所杀，赵王赵歇被俘。韩信就要率兵北上攻燕国。为此，韩信特地向赵军老将李左车请教 。韩信很喜欢与他所信任的军事专家讨论问题，只可惜这样的人不多。李左车向陈余所提的计策，即切断汉军后路、困死韩信于井陉百里山道，虽不被陈余采纳，却令韩信激赏。韩信由此认定李左车是 个知兵内行，战时他就传令各部：生俘李左车者，赏千金。果然那李左车就被绑着来见韩信。李左车自以为必死无疑，不料韩信亲为松绑，奉至上座。
韩信道：“陈余有眼无珠，我韩信却知道将军的高明。陈余如用将军之策，我就只能调转马头回晋阳，否则就只好做将军的俘虏了。”
李左车苦笑。他也只有苦笑。韩信转过话头，就问攻燕国之策。李左车亲历井陉之战，内行看门道，韩信能看准和抓住陈余缺陷不放，设险计，破强敌，由此表现出的兵家非凡才气胆识，也令李左车深 为钦佩。彼此都是同道高手，相互的敬重就超出了敌我界限，见了面也无须多语，直接切磋技艺，便是知心。
李左车即道：“将军此番出战，一胜魏，二胜代，三胜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威震天下，凡与将军为敌者，莫不胆寒，此乃将军今日之所长。而久战之余，兵疲将乏，且将军并无精兵强将，此乃将 军今日之所短。如果此时挥军北上攻燕，一旦顿兵于坚城之下，后无接济，则立见势穷。燕国并非强国，燕若不下，何况齐国？所以依老朽之见，出兵攻燕，乃是自暴所短，非知兵者所应为。”
韩信连连点头，即问：“老将军有无良策？”
李左车道：“有的，也很简单，就是善用将军之所长。以老朽之见，将军今日所应为者，一为镇抚赵国，安民和众，二为养兵练兵，作出攻燕姿态。而后将军派遣一名善言辩士北去燕国为使，以战绩军 威凌之，燕国岂敢抗衡！燕国不战而下，齐国之事就好办了。此策乃是用将军之所长，兵法所云‘先虚后实’，‘先声夺人’，就是此意。”
韩信大鼓其掌，连称“好计”。李左车微笑道：“并非老朽真比将军高明。将军岂不闻‘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今将军是当局者，而老朽则是旁观者，如此而已。”
韩信正色道：“为眼前形势所惑，为自身目标所迷，此乃兵家大忌，多少将帅能臣以此身败名裂。老将军之警告，韩信不敢忘怀。”
李左车听了，长叹道：“将军之胸怀，之机警，令老朽望尘莫及。兵家中能出将军这种人物，老朽也知足了。老朽不敢与将军争锋，只求终老林泉，看将军扬威于天下也！”韩信便下令善待李左车将军 ，不得有误。
韩信就依李左车之策，停军养兵，又遣使赴燕国示威。那燕王果然不敢不降。韩信不战而屈人之兵，威势更盛，立即整军东向，要去取齐国。齐国是北方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诸侯国。不料项羽见 韩信势大，已经威胁到楚军侧翼，就几次派出兵马北渡黄河，来剿韩信。韩信就在河北与楚军作战。未久刘邦的荥阳战场连连告急，韩信又不断派兵渡河，支援荥阳。如此便将攻齐之事，无形耽搁了下 来。及至听得探报，说汉王荥阳被困，成皋失守，韩信大惊，再也顾不得打齐国的事了，和张耳点起大军就南下，来救荥阳之险。军至修武，已临黄河北岸，渡过河就是荥阳战场了。韩信便令停军，一 面遣人去报知刘邦，一面观察战场形势。此时的韩信之军，其位置正好在项羽大军的右翼，颇具威慑力。
刘邦和夏侯婴这日黎明驾一辆马车来至修武。停车在一面高坡上，两人将韩信的营盘细细看过一遍。夏侯婴看清了中军营帐，就要打马驱进。刘邦连忙拦住，道：“慢，慢！你想怎么做？”
夏侯婴道：“去找韩信将军哪！”
刘邦摆手道：“不可不可。这不好，这不保险。”
夏侯婴道：“有什么不好？韩信领兵南来，不就是来救咱们的！”
刘邦道：“你这老小子一把年纪了，脑袋还不会拐弯！你看，这一年多咱爷们和项羽打，打一仗败一仗，丢兵丢城不说，人也丢了，咱现在是一点威风也耍不出了。韩信呢，我给他的兵不多，后来又都 抽回来了，他还几次派兵来支援。这古怪东西本事大得很，凭一点人马，他就打下了河北这么大一片地方。你想他现在还会看得起老子吗？”
夏侯婴没想过，愣了眼答不出。刘邦又道：“你我要是就这么光着身子去见他，他会不会一翻脸把咱俩绑起来杀了？”夏侯婴连连摇头，说：“不会吧？汉王你别吓唬自己，韩信不像是那种人。不会的 ！”
刘邦鼻子里轻轻哼一声，沉着脸道：“我看他也不至于。只是老子正当落难，不能不多长几个心眼。别说咱一直看不懂韩信这家伙，他也不是咱沛县兄弟伙的人哪。”
听刘邦这么一说，夏侯婴心里也开始发毛。他提着心掂量了半天，丧气道：“那怎么办？咱们人只有两个，这黄河北岸又没有咱的军队，想找几个侍卫都找不到的。咱们连夜赶着过来，难不成又这么回 去？”
刘邦听了，顿时气得骂起来：“你他娘的死脑筋！要是就这么回去，又何必熬一个通宵赶过来！拿不到韩信的兵马，咱们就守不住河南，你懂不懂！”
夏侯婴不懂，他已经被刘邦这么翻来覆去弄糊涂了。
夏侯婴干脆不想了，他就道：“那你说吧，怎么办？”
刘邦道：“我也是过了河，才觉着就凭咱俩这么去找韩信，可能会有风险。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冒点险了。我是这么想：趁着现在天刚亮，都没起床，你我不要暴露身份，只说是河南来的急使，混 进大营，先取了韩信的将军大印，把兵将调动一下。只要我拿住了军队，别的事就好办了。”
夏侯婴听得稀里糊涂的，便道：“这么一堆事儿，凭咱俩办得下来么，出了岔怎么办？”
刘邦又火了，吼道：“怎么办怎么办，你就知道问老子，老子又去问谁！先就这么办着，出了岔子再说！娘的！”
夏侯婴一肚子委屈，又不敢再辩，只得一挥马鞭，照那马臀狠狠甩出一下，马屁股上顿现一道长长的血痕。那马惊得立时飞跑起来，把刘邦吓一跳。
马车很快来至韩信军的大营前。夏侯婴向哨兵出示了军牌，说是河南过来的汉王军使，来向韩大将军传令的。军使往来，本属正常，哨兵验明军牌，又把这两个满面疲惫的汉子瞅一眼，即刻放行。夏侯 婴行马到了中军大帐，再次向侍卫说是汉王特使，要对韩大将军传汉王急令。此时清晨，韩大将军果然还未起床。刘邦听侍卫告知韩信寝处，他便下车，独自摸进韩信卧室。刘邦也不理尚在熟睡的韩信 ，只去他睡榻旁的条案上，轻轻取过大将军印信，揣进怀中，返身便出帐，向心怀鬼胎的夏侯婴点点头。夏侯婴懂得那意思：得手了。
二人随即迅速赶到中军大帐。夏侯婴手持军牌对侍卫长亮出身份，道：“我乃夏侯婴将军，现有紧急军务要办。你赶快替本将军去传几位将领到中军帐来，不得有误。”便报出靳歙等几个将领姓名，都 是刘邦的老部下，以前随张耳一起调来韩信军队的。
不一时靳歙等人来到，见了在帐口等候的夏侯婴，惊喜亲热得不行。夏侯婴不言不语拉了他们进帐，却见汉王刘邦端端正正坐在大将军位上，笑吟吟把他们几位瞧着，神色诡异。这几位顿时惊讶莫名， 连忙又拜又叩的，口里慌慌张张，嘀咕些“不知汉王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还望恕罪”的套词。
刘邦一挥手压住闲话，他没功夫没心情听。刘邦先问韩信大军人数，又问各军首长姓名，再问眼前这几位老部下的任职。问明各情，刘邦便亲手拟令，将这几位老部下升调为各军最高首长，而将现任者 调开。拟好军令，又盖上刚才偷来的大将军印信。刘邦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刘邦传令即刻升帐议事，还特别吩咐，不必去吵醒韩信大将军和副帅张耳先生。刘邦可真会体恤人。军将齐聚大帐，刘邦便将刚刚拟好的军令发下。各将领得令无差。
刘邦这会儿方能大笑出声，道：“项羽这蛮小子不好对付，你们都随汉王我过河去顶住他。”
正在说话，就见韩信和张耳跌跌撞撞进来，满面惊惶地行礼赔罪。其实他们什么罪也没犯。刘邦也说：“你们赔什么罪？没你们的事。本王是看你们累了，让你们好好睡一觉。反正调兵调将本王也内行 ，不用你们陪着。”又道：“从今天起，这支军队就归我了，本王要带他们去打项羽。张耳先生还是去把赵国这块地方治理好，治好了，以后赵王就由您来做。韩大将军征战河东河北立下大功，本王现 在加封你为我大汉国的相国。这官职也是最高的了，与萧何丞相同级。你以前写信给我，说要平赵、收燕、灭齐，最后夹击项羽。本王就听从你的意思，还是派你去打齐国。只是而今我手头紧，不能调 给你军队，你就在留守河北的驻军中自己想办法吧。本王知道你本领高，办法多得很。”
张耳、韩信连称“遵令”。碰到这种恩威并施、半邪半正、莫名其妙的大王，你也只有服从的份。
张耳、韩信得了新令，即刻辞别汉王，返回赵地去做自己的事情。刘邦也准备拉起兵马，过河去救成皋。
军队尚未开动，消息已经报来：成皋失守了。
坚守了一年有余的荥阳、成皋都丢了，刘邦顿时变得很烦闷，很消沉，也很失落。拚命挡了一年，险象环生，办法想尽，结果还是挡不住项羽。这家伙发起飙来就跟天神一样，谁都怕。从成皋往西，是 巩县和洛阳，从洛阳再往西，那可就是函谷关了。照眼下这种屡战屡败的打法，岂不就是死路一条？求和的路也走不通了，你现在就是真心要投降，项羽他也会以为你是诈降。没办法，只有熬命。
刘邦想清楚了这个道理，就要把部队带去巩县、洛阳一带，组织新的战线与项羽对抗。打不赢也得打。走一步是一步，尽人事而听天命吧。
正要动兵，一个谋士叫郑忠的出来唱反调说，明知打不赢还要调兵去胡拼，是不是有点儿太傻？项羽他刚夺我两城，气势正凶，此时调兵去打，无异送羊入虎口，汉王为什么偏要做这种让项羽高兴的事 ，您以前不这样呀？
刘邦气得哼哼的，道：“咱还不是没办法了，只能先拼了再说。你小子有计就快亮出来，不要说风凉话，老子烦着哪！”
郑忠道：“汉王，小臣的计是有的，是老计，说不上高明。第一，在巩县、洛阳一带不与项羽争锋，而是深沟高垒，坚壁持重，用我们在南阳对付项羽的法子。第二，选派精兵强将从东边白马津渡河， 直插楚军侧背，与彭越将军合兵在淮北开打，逼得项羽回师救援了，我们再去收复荥阳、成皋。这也是我们上月刚用过的法子。”
刘邦听了一面叫好，一面又奇道：“这些刚用过的好计，本王怎么没想到可以再用一次，还要你来提醒？”
郑忠笑道：“汉王，有些计确实只能用一次救急，比如诈降，比如离间，人家上了一回当，一般不会上第二次。可是有些计却是可以反复用的，如坚守不战，如击其空虚。全在于对形势的判断。”
刘邦拍着脑袋道：“对，对对，‘击其空虚’！当年在彭城，怀王的帐下，讨论对付章邯的时候，那老范增就是这么说的，这才有了我汉王带兵入关。只是那个老范增后来跟了项羽，一心一意要杀我， 反被老子用离间计气死了。这些年出的事情还真是不少。”刘邦说着，竟然不知不觉，陷入了回忆与随想。
郑忠提醒道：“汉王，计当安出？”
刘邦惊醒，大声道：“当然要用你的，当然要用老的。先说要去硬拼，那不是因为没办法吗。现在有法子了，像本王这么英明的人，怎么还会去傻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