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接你十六日信，澄叔已移住新居，那么黄金堂老宅，你就是一家之主了。过去我祖父星冈公最讲求治家之法。第一起早，第二打扫洁净，第三诚意祭祀，第四善待亲族邻里。凡是亲戚邻居来家，无不恭敬款待，有急事必然周济，有纠纷必然排解，有喜事必然庆贺，有疾病必然慰问，有丧事必然吊唁。除此四事之外，于读书、种莱等事尤为时刻留心，所以我近来写家信，常常提到书、蔬、鱼、猪四件事，这是祖父相传的家法。你现在读书没有空闲，这八件事你即使不能一一亲自料理，但不可不理解此意，请朱运四先生细心经营，八者缺一不可。他诚意祭祀这一件，也必须使你母亲随时留心。凡是第一等的好器皿必须留作祭祀用，第一等的好饮食必须为祭祀准备。凡是人家不讲究祭祀的，即使兴旺，也不会长久的。至要至要。
你所论述的看《文选》的方法不是没有见地的。我看汉魏文人，有二处是最比不上的，一是训诂精确，二是声调铿锵。《说文》是训诂之学，自从中唐以后很多人都不讲了，宋代以后讲经尤其不讲究训诂，到了我朝巨儒开始精通小学。段茂堂、王怀祖两家，就是精研古人文字声音的根本，才知道《文选》中古赋所用的字典，无不是典雅精当的。你如果能熟读段、王两家的书，就知道眼前常见的字都是唐宋文人误用的，只有《六经》不误，《文选》中的汉赋也是不误的。就是以你信中所说的《三都赋》来说，如“蔚若相如，皭若君子”以一个“蔚”字概括相如的文章，以“皭”字概括君子的道德，这虽然不全是有关训诂的，但也是以说明他用宇是一丝不苟的。至于声调的铿锵，如“开高轩以临山，列绮窗而瞰江”，“碧出苌宏之血，鸟生杜宇之魄”，“洗兵海岛，刷马江洲”，“数军实乎桂林之苑，饷戎旅乎落星之楼”等句，音响节奏，都是后边文人所不能比的。你看《文选》，能从这二处用心下功夫，就能渐渐理解它的精当之处。
作梅先生应该已经到我家了，你应该恭敬款待，沅叔既然已经来营，那么无人陪他前往益阳，听说胡家要派专人去我乡迎接，那就请作梅先生单独去也行。你舅父牧云先生身体不太好，就请他不必来营了，我这次没给他写信，你先向他转达我的意见，下次再给他寄信。此嘱。
闰三月初四
二十三、宜研究训诂词章
【原文】
字谕纪泽儿：
二十七日刘得四到，接尔禀。所谓论《文选》俱有所得，问小学亦有条理，甚以为慰。
沅叔于二十七到宿松。初三日由宿至集贤关，将尔禀带去矣。余不能悉记，但记尔问穜种二字。此字段茂堂辨论甚晰。穜为艺也（犹吾乡言栽也、点也、插也）。种为后熟之禾，《诗》之《黍稷重穆》（《七月》、《阎宫》）《说文》作《种桂》。桂种，正字也。重，假借字也。穆与桂，异同字也。隶书以桂种二字互易，今人于耕稳，概用种字矣。吾于训诂、词章二端颇尝尽心。尔看书若能通训诂，则于古人之故训大义、引申假借渐渐开悟，而后人承讹袭误之习可改。若能通词章，则于古人之文格文气、开合转折渐渐开悟，而后人硬腔滑调之习可改。是余之所厚望也。嗣后尔每月作三课，一赋、一古文、一时文，皆交长夫带至营中，每月恰有三次长夫接家信也。
吾于尔有不放心者二事：一则举止不甚重厚，二则文气不甚圆适。以后举止留心一重字，行文留心一圆字。至嘱。
涤生手示 四月初四日
四月题：
赤壁破曹军赋（以周瑜纵火烧曹兵于赤壁下为韵）
后汉党锢论
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
【译文】
字谕纪泽儿：
二十七日刘得四到。接你信，所说论《文选》具有所得，所问小学也有条理，甚以为慰。
沅叔于二十七日到宿松，初三由宿至集贤关，将你的信带去。我记不全了，只记得你问“穜”“种”二宇。这个字段茂堂辩论得很清楚。穜为农艺（就象我乡人说栽、点、插）。种为熟后的未。《诗》中的“黍稷重缪”（《七月》、《阔宫》），《说文）说作“种桂”。种是正字，重是假借字。掺和桂是异体字。隶书将穜种二宇互换，令人讲耕种，都用种字。我对于训诂、词章二方面都曾下过功夫。你看书如能懂得训诂，那么对于古人讲的故训大义，引申、假借渐渐领悟，而对后人承论袭误的习愤可得到改正。如果能懂得词章，那么对于古人的文格文气，开合转折渐渐领悟，而对后人硬腔滑调的习惯可得到改正。这是我对你的厚望。以后你每月作三课，一篇赋，一篇古文，一篇时文，都交给长夫带到营中，每月正好有三次长夫传接家信。
我对于你二件事不放心：一是举止不甚厚重；二是文气不甚圆合。以后举止留心一个“重”字，行文留心一个“圆”字。至嘱。
涤生手示 四月初四日
四月题目
赤壁破曹军赋（以周瑜纵火烧曹兵于赤壁下为韵）；
后汉党锢论；
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
二十四、作文贵珠圆玉润
【原文】
字谕纪泽儿：
十六日接尔初二日禀并赋二篇，近日大有长进，慰甚。
无论古今何等文人，其下笔造句，总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无论古今何等书家，其落笔结体，亦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故吾前示尔书，专以一重字救尔之短，一圆字望尔之成也。世人论文字之语圆而藻丽者，莫如徐陵、庾信，而不知江淹、鲍照则更圆，进之沈约、任肪则亦圆，进之潘岳、陆机则亦圆，又进而溯之东汉之班固、张衡、崔骃蔡邕则亦圆，又进而溯之西汉之贾谊、晁错、匡衡、刘向则亦圆。至于司马迁、相如、子云三人，可谓力趋险奥，不求圆适矣；而细读之，亦未始不圆。至于昌黎，其志意直欲凌驾子长、卿、云三人，戛戛独造，力避圆熟矣，而久读之，实无一字不圆，无一句不圆。尔于古人之文，若能从江、的、徐、庾四人之圆步步上溯，直窥卿、云、马、韩四人之圆；则无不可读之古文矣，即无不可通之经史矣。尔其勉之。余于古人之文，用功甚深，惜未能一一达之腕下，每歉然不怡耳。
江浙贼势大乱，江西不久亦当震动，两湖亦难安枕。余寸心坦坦荡荡，毫无疑怖。尔禀告尔母，尽可放心。人谁不死，只求临终心无愧悔耳。家中暂不必添起杂屋，总以安静不动为妙。
寄回银五十两，为邓先生束惰。四叔四婶四十生日，余先寄燕窝一匣、秋罗一匹，容日续寄寿屏。甲五婚礼，余寄银五十两、袍褂料一付，尔即妥交。赋立为发还。
涤生手示 四月二十四日
【译文】
字谕纪泽儿：
十六日接到你初二来信并赋二篇，看你近来大有长近，慰甚。无论古今，凡是文人下笔造句，都是要以“珠圆玉润”四宇为主。无论古今，凡是书法家落笔写字，也是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所以我以前给你的书，专门以一个“重”字来补救你的短处，以一个“圆”字希望你能有所成就。当代的人评论文学家说文章圆润而词藻华丽都不如徐陵、庾信，而不知道江淹、鲍照更圆润，再有沈约、任昉；再有潘岳、陆机；再上溯到东汉有班固、张衡、崔骃、蔡邕；再上溯到西汉有贾谊、晁错、匡衡、刘向，这些人也是很圆润的。至于说司马迁、相如、子云三人却主张文章险僻深奥，不求圆润；但如果细读，也不是不圆润的。至于昌黎，他立志要超过子长、卿、云三人，文章独特，尽力避免圆熟，但读多了以后，却觉得的实在无一字、一句不是圆润的。你学习古文，如果能从江、鲍、徐、庚的圆润学起，一步步上溯，一直到卿、云、马、韩，那么就会没有读不懂的古文，也就没有不通的经史了。你要努力，我对古文下功夫很深，可惜不能通达，常常歉然不快。
江浙地区敌军大乱，江西不久也当受到震动，两湖也难安枕。我心中坦然，毫无恐怖疑虑。你禀告你母亲尽可放心，人谁不死，只求得临终时问心无愧。家中暂时也不必添造杂屋，总要以安静不动为好。
寄回银子五十两，是邓先生的酬金。四叔四婶四十岁生日，我先寄回燕窝一匣、秋罗一匹，以后再续寄寿屏。甲五的婚礼，我寄银子五十两、袍褂料子一付，你及时交付给他们。你作的赋也一起寄回。
涤生手示 四月二十四日
二十五、派专人抵湖口往接
【原文】
字谕纪泽儿：
余于初四日自建德启行，十一日至祁门县。闻尔于二十八日自长沙开船，计此时可抵湖口矣，特专人往接。尔或由湖口、彭泽小路入祁门境，或由建德循余所经过之路来祁门皆可，但不可走景德镇，以太远也。
牧云舅氏处先行间安。
涤生手示 六月十六日
【译文】
字谕纪泽儿：
我于初四自建德起行，十一日到祁门县。听说你于二十八日自长沙开船。估计此时可抵达湖口，特派专人前去接迎。你或者由湖口，彭泽小路入祁门境，或者由建德顺着我们经过的路来祁门都可以，但不要走景德镇，因为它太远了。
请你先行到牧云舅父处问安。
涤生手示 六月十六日
二十六、今日至渔亭遍走各营
【原文】
字谕纪泽儿：
余今日至渔亭，遍走各营，颇劳。闻凯章、作梅明日由此经过，不得不等候一送。因便至齐云山一游，初二日始回祁门也。有廷寄及家信送来，余不必送。此谕。
涤生手草 七月二十九日
【译文】
字谕纪泽儿：
我今天到渔知走遍各营，很劳累。听说凯章、作梅明天由此经过，不得不在此等侯，送一送他们：因此趁便去齐云山一游，初二才回祁门。有朝廷公文及家信送来，其余信件不必送了。此谕。
涤生手早 七月二十九日
二十七、时以子侄辈骄傲为虑
【原文】
沅、季弟左右：
朱祖贵来，接沅弟信，强中营勇回，接沅、季二信，皆二十五六日所发。自二十七日以后，弟处发信，想皆因中途有警折回矣。日内不知北岸贼情何如，至为系念。
此间鲍、张初二三并未开仗，唐桂生赴祁、建交界之区，亦未见贼也。季弟赐纪泽途费太多。余给以二百金，实不为少。余在京十四年，从未得人二百金之赠，余亦未尝以此数赠人，虽由余交游太寡，而物力艰难亦可概见。余家后辈子弟，全未见过艰苦模样，眼孔大，口气大，呼奴喝婢，习惯自然，骄傲之气人于膏盲而不自觉，吾深以为虑。前函以傲家箴规两弟，两弟不深信，犹能自省自惕，若以傲字诰诫子侄，则全然不解。盖自出世以来，只做过大，并未做过小，故一切茫然，不似两弟做过小，吃过苦也。
十月初四日夜
【译文】
沅、季弟左右：
朱祖贵到来，接到沅弟信，强中营兵勇回来，接到沅、季二信，都是二十五、六日所发。自二十七日以后，弟处发信，想必都因中途有敌情而折回。现在不知北岸敌情如何？至为系念。
此间鲍、张初二、初三并未开仗，唐桂生一军开赴祁、建交界地区，也未见敌军。季弟赐与纪泽路费太多。我给他银子二百两，已经不少了。我在京师十四年，从没有人赠银二百两给我，我也不曾以这样的数量赠人。虽然是由于我交游太少，但财力艰难也可见一斑。我家后辈予弟，全没有见过艰苦的模样。眼孔大，口气大，呼唤奴婢，习惯成自然，骄傲之气已病入膏盲而不自知，我深为忧虑。以前写信以傲字规劝两弟，两弟虽不深信，但仍能自我反省自我警惕。如果以傲字告诫子侄，就会全然不明白了。都是自出世以来，只做过大，从未做过小，所以一切茫然不懂，不象两弟也做过小，吃过苦。
十月初四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