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休日家庭聚餐,子女、婿媳、孙辈加我和老伴共十四口,围坐于我家小餐厅大圆桌边。我环视三代人济济一堂,天伦之乐油然而生。
摆在餐桌上的,虽说尽是些家常菜,不过总要比平日丰盛许多。荤的有鸡、鸭、肉、蛋、海鲜,素的有豆制品、笋和各种花色蔬菜。满满一桌冷拌、热炒、清蒸、红烧和煎烤的菜肴,是由老伴掌勺、儿女婿媳帮厨的“产品”,只有我与孙子辈四个孩子“饭来开口,筷来伸手”,且可评说每种菜肴的滋味:或咸或淡,或鲜或甜,或酸或涩,或硬或软。最有趣的还是孙子辈们那种滑稽的“吃相”。他们简直是肆无忌惮地争着、抢着吃他们各自爱吃的菜肴,一边还不停地评论着:糖醋排骨比快餐店的好吃,不过欠甜;油炸鸡腿不如“肯德基”的来得酥嫩,不过比他们的大;大白蟹味道顶鲜美了,因为原本只只都是活蟹,不过要是换成大青蟹味道就更好了……小家伙们的天真幼稚,逗得我心花怒放,佯装着生气,却又掩饰不住心头的欣喜。置身于满屋欢声笑语氛围之中,我竟然差一点忘却了我是全家的“首长”。其实,每次家庭聚餐,我想“吃”的,正是这幸福欢乐的气氛。
正当我“得意忘形”地沉浸在欢乐的遐想之中时,老伴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热腾腾、香喷喷的热炒放在我的面前说:“这是侬顶喜欢吃的。”孙辈们听了还以为是他们奶奶(外婆)专门为我烧煮的什么“高级菜”,未等把菜盘放平,便一起伸过筷子来,夹起绿、黄、白三色分明的菜送进各自嘴里。可是,这菜还未在他们嘴里停留,便先后吐将出来,异口同声嚷着:“不好吃!不好吃!”还是我那上初中二年级的大孙子稍懂事,他把吃到嘴里的菜咂了咂味道说:“这菜香倒是蛮香,吃也不难吃,只是不大好咽。”又说:“喔!我知道了,这是豆腐渣炒笋丝。”其余三个孩子好奇地问:“爷爷,你怎么顶欢喜吃豆腐渣呢?”
“是的,我喜欢吃豆腐渣。”近段时间来,春笋上市,野生碗葱又多又嫩,加之小菜场新开用机器生产的豆腐作坊,豆腐渣现做现卖,比较卫生,所以我和老伴用碗葱、春笋炒豆腐渣,已经吃了好几回。我感到这菜清香鲜爽,充满野味和乡土气息,既可口又开胃,而且它也让我回忆起人生旅程中一段以吃豆腐渣充饥的岁月。
六十多年前,日本鬼子侵占了我的家乡,血染浃水,民不聊生。在那苦难的岁月里,我们一家五口曾连日断粮,忍饥挨饿。就是在那个时候,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深深地铭刻下了用豆腐渣充饥的烙印,直到如今仍记忆犹新。记得母亲把仅有的一点小麦磨成粉,掺和在豆腐渣里烙成饼,没有油,没有糖,只放了—点盐,吃起来既硬又糙,难嚼更难咽。我是在父母连哄带吓后哭着嚷着吃下去的,后来竟因此造成大便不畅。在我懂事后,留在我脑子里的记忆是,咸菜卤或蟹酱炖豆腐渣,曾经是我家的长菜……
而今,放在我面前的这盘碗葱、笋丝炒豆腐渣,油多、味鲜,显然远不是我儿时吃的豆腐渣所能比,那时为活命而吃,如今为新鲜而吃。我告诉孙辈们,不是这盘豆腐渣不好吃,而是你们的嘴巴与爷爷的嘴巴不同。
我没有责备孙辈们,也不因此气恼。因为他们是新时代的少年儿童。我们老一辈已往含辛茹苦,不正是企求着儿孙们能生活得越来越幸福美好吗?对他们唯一的要求是,记住祖辈们昔日的苦难。
200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