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紧记得,在长到十岁那年冬天才拍了出生后的第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是在镇海南熏桥头的“好运道”照相馆拍的。我至今还没有忘记那张一寸全身照片上的我,剃着光头,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棉袍,脚上穿着黑色圆口布底鞋,家里人还有左邻右舍的大人和小孩看了我这张照片,都说我活像一个“小和尚”。后来我这张“小和尚”似的留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弄丢了,为此,我直到现在仍感到十分惋惜。
我的第二张照片是十三岁那年冬天与我三位姐姐和大姐夫的合影,这张老照片上的我穿着棉袍,显得个子既矮又笨重呆板,但头已不再是“小和尚头”,而是一头乌发。第三张照片是在十四周岁那年秋天到了上海后拍的,是张半身照片,照片上的我穿着一件中式直襟短衫,露出穿在里面的白布衫领头,三七开的小分头,圆圆的脸,虽然比“小和尚”和穿棉袍时要精神了许多,但仍然显得稚气未脱,正是在那年重阳节,我开始了学徒生涯——当了童工。
三年后的深秋,我去了北京。到北京后不久,我站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拍下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我是个精神抖擞的小青年,我在这张照片背面写下了“‘秋’的韵味——由沪至京”。那意思是说上海的秋天还是温暖如春,到了北京已是北风萧瑟,冰封雪飘了。尽管在这张照片上,我的鼻子下面已经长出了淡淡的“黑毛”,可毕竟我才过了十四岁的生日,离开父母、亲人和故乡,独自一人来到北京,拍照时触景生情,于是在照片背面,记录了我当时那种无限惆怅的心境。
从此以后,由于拍照片变得司空见惯,以致时间一长不但不记得每张照片的特别之处,甚至连和自己合影者的姓名都多已淡忘了。不过在不计其数的各式各样个人照、集体照、学习照、工作照、室内照、风景照中,有几张照片我不但不会忘记,而且是一直珍藏着的。比如,我在北京读书时与同学们合影的毕业照,我与妻子的第一张合影,我与出生不久的第一个儿子的留念照,这些都是人生的里程碑,当然要爱惜珍藏。
随着上了年纪,我对照相的兴趣远不如从前。不过近年有两次拍照片的事,却使我非常高兴。一次是我六十岁生日时,儿女们向我祝寿,一家三代十四口人拍了一帧“全家福”照片;另一次是1998年10月1日我与老妻结婚四十周年,在儿孙们的簇拥下,到摄影艺术社拍了一套“红宝石婚照”。其中有一张放大到二十寸的彩色照片装上镜框,挂在卧室里,放在它旁边的是四十年前我与妻子第一张六寸黑白合影照片。这两张照片放在一处,反差太强烈了。那帧“红宝石婚照”尽管在拍摄时,我和老伴都做了化妆修饰,艺术社在摄后又做过艺术加工,可与四十年前那张黑白照片对比起来,仍然掩盖不住岁月的无情。“青春是无可挽留的啊!”这是我常常对着两幅不同时代的照片发出的感慨。
岁月固然会无情地催人老,然而,岁月的流逝也推动了社会的发展和科学的进步。你看,在我和老伴这两幅照片上,我俩的穿着、体态、神情无不显示出时代的气息,加之黑白与彩色两张照片一暗一明的衬托,更真实且清楚地记录了我和老伴在不同时代的生活境况。
其实,拍照片不仅好玩、有趣,更是对人生旅程的记录,是个人的历史档案。我常把一大堆老照片翻出来看看,使我的退休生活更加回味无穷,其乐趣甚至胜过当年拍照时。
200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