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好笑,我年轻时读了《家》《春》《秋》之后,竟会把巴金与曹雪芹联想在一起。在之后岁月里,由于甘作巴金作品的“热心读者”,不顾囊中羞涩,不断把巴金的书“请”进我的书橱。“文革”时,巴金进了“牛棚”,我书橱里巴金的书因“兴无灭资”而被付之一炬。可是,扎根在我心头的巴金的名字和我对巴金作品的心仪,却总是挥之难去,以至1986年我在书店见到巴金的《随想录》,便连序言都不看就买了回来。
《随想录》是巴老劫后余生陆续写出发表的,到1986年出齐五集。第一集称《随想录》,后四集在总冠名《随想录》下依次为《探索集》《真话集》《病中集》和《无题集》。尽管每册薄薄的,拿在手里很轻,可是每当我拿出来阅读时,心里总会涌起沉重的感觉,似乎总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撞击着我的胸膛。我清楚,这种感觉不只是一般的“读后感”,那是一种被深邃的哲理所感悟的震撼,是巴老敢于对世态万象和他自己内心世界直白的那种勇气和胆魄令我崇敬的震撼。正如文艺界人士评价的那样,由于《随想录》是一部“力透纸背,情透纸背,热透纸背”的“讲真话的大书”,所以这种震撼力特别强烈。
“讲真话”,这是五集《随想录》一百五十篇文章的灵魂。巴老说,他把《随想录》作为“主要是我一生的总结,一生收支总账”来严肃写作的。人们不难觉察,《随想录》每一篇文章的字里行间,无不昭示出巴老那赤裸裸的真情实意。他在《随想录》合订本的序言里,表白得十分清楚:心里有话,就要讲出来、写出来。骨头含在嘴里咽不下去,不吐出来做不到。把伤口里的脓和血都挤出来,那才会感到舒服。“要讲话就得讲老实话,讲自己的话,哪怕讲自己的毛病也好。”(《豪言壮语》)在《大镜子》一文中尤为生动贴切地揭示了真话与假话的分水岭。他说,在他复出后,一些遇见他的人,“经常对我讲,你没有变,你精神很好,焕发了青春。这话听起来很入耳。”可当取下假牙,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尊容”,是“憔悴、衰老、皱纹多,嘴唇干瘪”,“哪里有什么‘青春’”。他说,看来还是镜子能讲真话,不骗人。
《随想录》之所以被称颂为“讲真话的大书”,正是由于它能“实话实说”,无情地揭露并鞭笞现实社会中的假恶丑;真心实意地道出说真话的重要与可贵,以致他愿为说真话者“歌德”。只可惜,时至今日,仍然还有那么一些人,不讲真话讲假话或不听真话听假话。更有甚者,不喜欢或者不愿意往镜子里去照照自己的那副“尊容”,即便从镜子里瞧见了自己脸庞上的“坑坑洼洼”,也总是要千方百计地给自己“美容”一番。伪装使那些人活得很累,伪装又使那些人自感悲哀。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处心积虑地伪装自己,假以骗人、骗官、骗财。当我们读了巴老《随想录》中《小骗子》《再说小骗子》和《三谈小骗子》三篇文章之后,便会更加清楚地看到,那些轻易被伪装起来的骗子骗了的人,其实他自己骨子里同样存在着骗子的细胞和养料。巴老说得好:“无情的时间对盗名欺世的假话是不会宽容的。”我们所见到的无数实例不正是如此吗?
2000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