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这本小小的杂志六年前在桂林发刊,那时候也正是光明和黑暗交错的时候,我们明白地看到和感知到了不远的光明,但是我们也无法闭上眼睛不看到眼前的黑暗。是这么一小群不甘沉默而又不肯阿谀的人,于是我们就在绵密的文网中钻寻一个小小的罅隙,曲折迂回,替苦难的人民传达出一些呻吟与咀咒。把自己的身分规定为自然生长的野草而不愿意做点缀沙龙的盆花,这一念就决定了这个小刊物的六年来的运命。春天是践踏,秋天是刈割,冬天又是一把野火,几年的岁月就在这种不断的摧残下面支持过来,一九四三年以后,他们也居然做到了不让我们在地面上抽芽,可是现在,我们不又从瓦砾堆中透生一棵新芽了么?有苦痛就有呻吟,有暴虐就有咀咒,我们不相信暴君们的压制可以使中国人民永远无声。当然,这一次的发苗也不一定保证能够就在大地上滋长,毋宁说,我们预想着今后也随时可以遭受到摧残,但,能够有一个空隙就抽出一支芽来,这不也就表示我们还永远不放弃争斗,这不也就足以使那些“肃清狂”病者永远失望了么?
我们都是清醒的年轻人,所以我们从来就不以这一点微弱的抗拒为满足,有人说现在是原子能的时代了,掌握了这种能的人一举手就可以毁灭一个国家,绝灭千百万人口,那么你们这一点原始性的抗拒和傻劲,不是太可笑么?我们承认,我们的力量是微小而渺不足道的,可是,微小并不等于无,而这六年来的经历,却也使我们相信,这种微弱的抗拒也正在不断的扩大。
我们相信人类永生,我们相信人的智慧也一定会支配原子能而决不会让原子能来毁灭整个人类。去年八月间有人预言今后七十年间广岛土地上将不可能再有一棵青草,不是七十年而是七个月之后,原子弹的废墟上不是又长出草来了么?求生的本能迫使最卑微的生物执拗,这执拗的表现就是争斗,而人类就在这种绝望的争斗中继续了生存。
(原载一九四六年十月《野草》复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