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方舟在厨房里帮陈阿姨收拾餐具。两人闲聊着。
方舟问:“陈阿姨,你那个老乡一大早找你干吗呀?”
陈阿姨说:“他找我借钱。”
“找你借钱?你在你们村是不是算有钱的?”
“不算。他们知道我在一个老总家里上班,一来借钱,二来想让我托托门路。他们打官司啦!农村人没打过官司,所以找到我这儿来了。”
“什么事打官司呀?”
“事情并不大,就是为了一头牛犊子。”
“牛犊子值多少钱,打什么官司呀?”
“就是!乡里乡亲的,何必呢?可老孙非说老郑偷了他家的牛,老郑不承认,争来争去就打到法院去了。”
“法院能判断偷没偷吗,这种事还得去公安局吧。”
“公安局也断不了。所以他们准备给牛做个亲子鉴定,鉴定费好贵呀。”
方舟洗了手正要走开,听到这里,她转头问道:“亲子鉴定,给牛?”
在祝槿玉的安排下,方舟开车送祝五一去大杂院。路上,方舟兴致勃勃地说起陈阿姨老家的那场官司。
祝五一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农民最要面子了,可认理呢,死要面子活受罪。”
方舟说:“这事回头跟萧主任报一下,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新闻。”
祝五一不屑地:“这算什么呀,你在城里住着,要是连这点民间疾苦都大惊小怪的话,那邻里纠纷乡下可太多啦,你报得过来吗。”
方舟屡被抢白,白了祝五一一眼,说:“我要报的不是官司,我是认为农民为了自己的清白,居然要给一头牛做亲子鉴定!这肯定是件有新闻价值的事情。给一头牲口做亲子鉴定,这种事在你这个乡下人眼里,很多吗?”
“噢,你说这事呀,这事不多。”祝五一停顿片刻,又说,“哎,我可不是乡下人,什么情况呀,你搞搞清楚!”
方舟小胜,抿嘴暗笑:“咱俩别争了。祝阿姨让我采访带上你,你去不去?”
祝五一迟疑了一下,挑战般说:“干吗不去?”
汽车开到了大杂院外的巷子口,祝五一把行李和小轮车搬下来,方舟说:“你等等,我去找个地方停车,我帮你把东西拿进去。”
祝五一已经肩背手提,推起了小轮车,说:“不用了,我自己能行,几步路到了,你快上班去吧,谢啦!”
祝五一说完,转身向巷内走去。方舟目视祝五一的背影,有些感触。感触何来,却难以说清。
大杂院的清晨嘈杂不堪。每家门口摆着的炉子和炊具林林总总,过道上拉着一条条铁丝,上面晾晒的衣服形形色色。
一张小桌摆在罗站长家门口。罗站长和妻子梁芳、女儿罗小青正围桌吃早饭。
蒋丽丽的哥哥蒋春生从院子一侧的厕所出来,大声叫道:“谁他妈这么缺德,拉了屎也不冲,有没有公德呀!你憋了一宿的大便,你不冲那味儿多冲啊!”
罗小青立即倒了胃口,把筷子往桌上一撂。罗站长立即转向蒋春生,大声说:“春生,这儿正吃饭呢你怎么满嘴说这个呀?”
蒋春生说:“你吃你的,我拉我的,我上厕所碍着你吃饭什么事了?”
罗站长说:“你说别人没有公德,你也积点嘴德行不行!”
蒋春生正要还口,蒋丽丽过来拉他:“哥,算了,回家去。”
韩振东也过去帮着劝说:“大哥,算了算了,大早上的别生气。”
蒋春生甩开他们:“回去干吗?我还没拉呢。”他转身又进了厕所。
梁芳瞪着蒋春生的背影,表情阴鸷。她转过脸对女儿说:“青青,吃饭!”
罗小青站起身来进屋:“我吃不下了。”
梁芳跟进屋里,继续劝说:“青青,你跟那种人置气你傻不傻呀,你甭理他,赶紧吃完上学去!”
罗小青说:“我真吃不下了,我恶心!”
罗站长也到门口来劝,他忽然看到祝五一走进院子,大声叫道:“哟,老六!”
韩振东跑过去接过祝五一的行李:“你来这么早,我还没收拾呢!”
韩振东的屋子显然已经久未收拾,百宝杂陈,凌乱不堪。祝五一四下打量,韩振东在他身旁指指划划:“咱俩在这儿拉一道帘,把屋子分成两间,你住这边,我住那边,谁也不碍谁的事。”
祝五一问:“就一张床,咱俩怎么睡呀?”
韩振东说:“这张床你睡。”
“那你睡哪儿?”
“回头我再弄张床来,这两天我先睡沙发。”
“那怎么行?”
“你跟我就别客气了。我也不跟你客气,一个月三百,可得先交。”韩振东等了几秒,看祝五一并未掏钱,于是笑道,“呵呵,你这人,真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呵呵。”
祝五一乍未听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掏钱:“给,我先交两个月的吧,六百。”
韩振东大喜过望,接过钱数了数,收入钱包:“老六,你在这儿住着,说话做事要注意点,别大大咧咧大少爷似的。”
祝五一问:“注意什么呀,在你们这儿住也有那么多规矩呀?”
“那倒没有。我只是提醒你搞好邻里关系。这儿不像你们家,这儿空间小,磕着碰着免不了的事,你别大惊小怪就行。”
“不会的。我这人适应性最强了。”
“那你们方家大院你怎么不适应呀。”
“嘿嘿,这不是想跟你住近点多学点东西吗,你是我师傅呀。”
“那你一会儿还跟我去扫街吗?”
祝五一摇头:“不了。方舟有个选题……哎,咱们赶紧去报社吧。”
方舟开车载着祝五一向郊外驶去。两人继续讨论牛的亲子鉴定。
方舟说:“……新闻点?这很明显呀,一头牛犊子不到一千块钱,可给牛做一次亲子鉴定,要花一万多。农民算账一向精明,所以读者也会关心,他们为什么非要破财劳神打这场官司。”
祝五一问:“为什么?”
“他们打这场官司,不是为了一头牛,而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自己的清白,是为荣誉而战!这就是新闻点。你认为呢?”
祝五一说不出道理,但他点头评论:“嗯,还行。”
方舟的汽车开进了车前庄。车前庄道路失修,村舍陈旧。
方舟把车熄了火,问祝五一:“你跟韩振东学了一阵,会采访了吗?”
祝五一不太自信:“会呀。”
“那你去采访郑宝根,我采访孙长武,咱俩分头行动。”
祝五一有点发怵:“啊?”
方舟已经下车,麻利地关上了车门。
祝五一只好姗姗下车,在村民的指点下找到了郑宝根家。
郑宝根家徒四壁,人也老态龙钟。面对郑宝根夫妻,祝五一刚刚问了几句就无以为继:“还有什么别的情况吗?”
郑宝根夫妻面面相觑,不知还能说些什么。祝五一也不知道还应该问些什么,他憋了半天,终于冒出一句:“要不……你们带我去看看牛吧。”
牛圈里,一头母牛和一头牛犊子正低头吃草料。郑宝根指着那头牛犊子说:“就是它,它叫小黄。”接着又冲着牛犊子叫了一声,“小黄。”
牛犊子似通人性,听到郑宝根的叫声,立即抬起头来瞪着他们。郑宝根说:“你看,它知道我叫它,这不是我家的牛是谁家的牛?”
“那孙长武根据什么说是他家的呢?”
孙长武也把方舟带到了牛圈。牛圈里只有一头母牛。孙长武显得有点激动:“错不了,那牛犊子就是我家的。前几天它还在这儿吃草料,现在就剩下它妈啦。”
方舟问:“你说郑宝根家偷了你家的牛,你有什么证据吗?”
“那天一大早,我到牛圈里一看,牛犊子不见了。我找了好几天都没找着,还以为让外面的贼偷了。前一阵村里别人家也有丢牛的。后来我去郑宝根家串门,路过他家牛圈,那牛犊子看见我,哞的一声,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你肯定那是你家的牛吗,你给牛做过记号吗?”
“没有。那是我家母牛下的崽儿,又是我自己接生的,我不会搞错的。”
郑宝根继续向祝五一讲述:“他家的牛犊子丢了,我还挺同情他的,没想到他非说小黄是他家的。难道是我偷了他的牛?这事要是传出去,村里丢了牛的还不都以为是我干的!我家是穷,可我再穷也不会去干那种事情!”
孙长武继续向方舟讲述:“我不管他干没干那种事,我只想把我的牛要回来。可他还反咬一口,说我想讹他家牛。你可以挨家去打听,我老孙什么时候讹过人!他要给我栽上这个名声我就没办法了,那我只好叫警察了。”
郑宝根说:“叫警察我也不怕。牛犊子是我家的,凭什么跟他走?”
孙长武说:“警察调解半天,没用。我的牛也回不来,说我没证据。我实在没办法了,那咱们就上法院吧,国家的法律总得主持公道吧!”
郑宝根说:“他告到哪儿,我陪到哪儿!这官司打不起也得打。我要是不敢接这官司,我不就成偷牛贼了吗?我还能在村里住下去吗,我还能见先人祖宗吗!”
祝五一问:“法院请人来给牛抽血了吗?”
“抽了,现在就等结果了。”
“鉴定费是谁交的?”
“两家各出一半,一家拿六千。等鉴定结果出来,谁输了再拿六千给对方。”
孙长武说:“这官司我要是不打,那我不真成讹他了吗,我必须用法律来证明我的清白!就是倾家荡产,我也要告到底。不为这头牛,就为了争这口气!”
方舟问:“万一你输了,这钱都得由你来出,那你怎么办?”
“我相信法律,相信政府,我不可能输。可郑宝根这是何苦啊?他连鉴定费都是找人借的,听说他借钱的时候差点给人跪下了,等结果出来了,他怎么还啊?”
祝五一从郑宝根家出来,向村口走去。郑宝根的妻子追出来,将两个煮鸡蛋塞到祝五一的手里。祝五一连连推辞:“不不不……”
郑妻说:“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你别嫌弃,拿着路上吃吧。”
祝五一看着她,只见她一脸皱纹,满目企盼。他又看看手里的两个煮鸡蛋,百感交集。
方舟正在村口采访几个村民,祝五一凑过去旁听。
一个村民说:“这一场官司打下来,甭管谁输谁赢,长武和宝根两家就算是结下仇了,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后还怎么相处啊。”
方舟问:“他们两家以前关系怎么样?”
村民说:“不仅两家大人关系好,两家孩子都一块玩儿,都要好着呢。”
方舟又问:“他们孩子多大啦?”
村民说:“他们生孩子都晚,宝根家的儿子叫小海,长武家的闺女叫小良,他俩一个班的。有一回小海从树上摔下来,还是小良找她爸帮忙把他送到医院。后来宝根还请长武一家人喝酒呢。没想到现在为了一头牛,居然翻脸!”
村民们议论纷纷。方舟和祝五一感慨不已。
祝五一和方舟来到车前庄小学的一间教室外。一位老师指着两个同桌的孩子说:“那是郑小海,旁边的是孙良。俩孩子成绩都不错,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其实,家长也应该为孩子想想,大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对孩子的心理影响肯定不好。”
方舟跟着叹气。祝五一默不作声。
离开学校,方舟开车载着祝五一踏上回程。路上,两人为牛的归属问题发生了争论。
祝五一说:“我觉得那头牛犊子肯定是郑宝根家的。”
方舟说:“为什么?就因为你采访的是郑宝根?”
“我看人很准的。郑宝根这人一看就挺老实,应该不会偷别人东西。”
“在鉴定结果出来之前,我们还是不要作出任何判断。”
“这不是说个人感觉嘛。你怎么感觉,你感觉总有的吧?”
“我的感觉就是一切皆有可能,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
“我也没下结论呀。”
“你刚才还说牛肯定是郑家的,这不就是结论嘛。”
“我是说感觉。”
“下结论要依据事实和科学,而不是依据感觉。”
“在没有鉴定或者事实没法弄清的时候,感觉也很重要。”
方舟点点头,又说:“你这么替郑宝根说话,是不是收了人家的好处?”
祝五一摇头:“没有啊,我收人家什么好处了?”
“我告诉你,利用职务之便收受被采访对象的好处,是违背新闻道德的行为,轻则给予警告,重则予以开除……”
“你凭什么说我收人好处?我告诉你,我保留追究你造谣诬陷的权利!”
“我造什么谣呀,我没抓到证据会这么指控你吗?”
“什么证据?你拿出来看看。”
方舟指了指祝五一的口袋。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两个鸡蛋:“啊?这个也算呀。”
“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两个鸡蛋得换多少针线呀!”
祝五一把两个蛋壳都剥了,一个递向方舟:“你吃吗?”
方舟摇头:“不吃。”
“你不饿呀?”
“我嫌你手脏!”
“不吃拉倒!”祝五一讪讪地把两个鸡蛋都塞进自己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