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路边拦了好几辆车,都被拒载。我不禁冷笑,从兜里摸出手机来,拨投诉电话。一口气把刚刚耀武扬威的那几辆车的车牌号背出来,然后又刻意要求服务公司在确定了处理决定的时候给我回个电话。收起电话时,心情稍稍舒服了一点。
“还是这火爆脾气。”孟永勋在我身后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来。
周围没了人,就剩我们俩的时候,我已经习惯对他视若无睹了。
他点了一根烟,站在我旁边,慢慢说道,“这个点不容易打到车的。要不要我送你?”
我不禁嗤笑。明知我们没话讲,何必浪费时间在这里说些看似熟人间才会有的话。我往前走几步,抱着手臂等车来。
他站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自顾自地走开了。
余光瞟到他的背影,心里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漂游。我们之间,似乎总是以背影收场,不是他的,就是我的。
到家天已全黑。开了灯,踢掉鞋子,赤脚走进去。昨天搁在桌上的泡面桶已经被收拾掉了,屋内一尘不染。钟点工大概下午的时候来过了。
我走去厨房拿了一罐啤酒,顺势坐在地板上,慢慢地喝。
高如是虽然不来,他的眼线却不少。那个钟点工也是他找来的。床单被罩日日更换,说白了只是一种检视。我忍不住想冷笑。我还不至于呆傻到如此,带男人回来这里过夜。
酒入喉咙,像吞咽了一把冰渣子。最近喉咙疼得厉害,开了药却常常忘掉吃。
高如是看见的话,会淡然笑我,“你这是拿年轻在当赌资。”
话虽动听,在我听来,却是刺耳。
我已经不年轻了,只是与他相比之下,仍显稚嫩而已。毕竟跨了二十多年的界限。
有时我会不明白,他为何会愿意为我花心思。明明不是窈窕淑女,身边来这样的绅士君子,总归显得蹊跷。
我爸时常看着我叹气,因他虽有七个女儿,却独独只有我最不像女生。
自小穿在身上的衣服就是黑白灰。
即便搬到这里来时,高如是为我在衣柜里准备了满满的各色礼服和长裙,我仍坚持只穿自己带来的那几套。上班是一身黑,下班换一身灰,在家就是一身白。纪家最爱美的四妹纪陶陶常笑我生活简单到枯燥。
枯燥又何不好?我不为谁而容,自然也不必在意谁会悦己。
屋子空空荡荡,待久了便觉荒芜。像是装了满满一屋的荒芜,房子越大,荒芜越深。我时常如此,安静地喝完一罐一罐的啤酒,然后赤脚走去睡觉。躺下便是一夜无梦,睡得死沉。隔天也不在意会不会眼皮肿胀,洗把脸,简单的妆容,冷着脸去上班。
有一阵子,或许是那个钟点工在他面前提起过。一日喝茶时,他似漫不经心地问我,“你酗酒?”
我轻笑,只喝茶不说话。他默然一会儿,悠然说道,“少喝些吧,等你到我这年纪,就该受罪了。”
他从不刻意避讳他的苍老,自觉那是人的必经阶段,躲不掉,便甘心承担。
我平时最多喝几罐,那日跟他分开后,特地去超市买了四五打酒,付钱让店员帮忙送到家。彻夜喝着,喝到最后人事不省,躺在厨房的地板上睡到隔天中午。
自此,他再未提过我喝酒的事。或许也知道多说无益。
文化公司的女编辑很多,个个花枝招展。虽整日坐在电脑前,却都精通妆容和服饰,又因囊中羞涩,个个都是一本活的打折券。下了班成群结队奔赴商超,隔天却又明争暗斗。谁买了什么,谁没买到什么,算计的滴水不漏。
有几个已经嫁人。自觉高人一等,在那些婚姻大事没着落的人面前趾高气扬。女人是小气的生物,与男人斗不过,就和自己的同类勾心斗角。
我知道他们背后都叫我“男人婆”。甚至还有比这更刺耳的称谓。可人前,却一个个笑容可掬,谨小慎微地察言观色。
我看透了她们的那些小伎俩,因而更无法与她们亲近。
自小和六个妹妹混在一起,偏偏又各有特色,占全了女子的各色性格,闹腾的,安静的,我早已练就得处变不惊。但也正因如此,那几个妹妹稍稍有出格的举动或是遭遇不公,我都会跟着出状况,比如“咄咄逼人”四字会突然从身体里跑出来。
一个人待久了,寂寞就成了家常便饭。人最可怕的不是面对寂寞,而是习惯寂寞。因为习惯了,就会自得其乐,对喧嚣和热闹自然而然地抵抗。更何况,制造喧嚣和热闹的又都是人本身。
偏偏,我厌烦和不屑的就是人。
电话响起来。我从地上爬起来,慢慢地走过去。心里希望这个电话缺乏耐心,在我还没接起的时候自己挂掉,可我知道,他能打来第二次,就有足够的耐心等着我接通。
搁下啤酒,按下接听键。
“是我。”
我默不作声。自然知道是他。
“在喝酒?”
他问的是“在喝酒”而不是“在哪儿?”,我一边“嗯”着一边往窗口走。帘子拉开一条细缝往下看,果然看到他的车停在楼下。
这是高如是的一贯做法,即便已到了门口,也从不说他要上来。
也许这只是他试探女人底线的方式。一个女人一旦有了欲念,就会自然而然地上钩。说到底,若这是他的手段,那我只是一条他施了鱼饵的小鱼罢了。
只是,未必所有的鱼都会上钩。
住着他的房子,未必我就甘愿付出什么。我虽知礼数,却不见得会在这条路上照规矩办事。
“改天带些红酒给你,上次回来的时候买了几瓶不错的。”
“嗯。”
“下午去了按摩馆?”
“嗯。”
“我给你打电话了。”
我点头,当然知道,又想到他或许看不见,于是又“嗯”了下,补充道,“在按摩,有些困,就没接电话,反正知道你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
“看来在你眼里,我倒是个没什么重要事的闲人了。”
他是自嘲,我若顺着他的话说,却未必能让他称心,可我压根就不是能让人称心的女人。
“至少和我比起来,你的确是个闲人。”
他笑声淡淡,顿了下,又说,“屋子住得舒服吗?还缺些什么?”
我不禁嗤笑,这对白倒有几分金屋藏娇的味道了。
“不缺,不过你想送什么,随你,我来者不拒。”
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从来不是把物质看得太在意的人。”
我笑。“那说明你并不了解我。我不是不在意,是太过在意所以佯装得不在意而已。”
像我这样干脆承认自己是物质女的人,应该不多。
“念念,我有时在想,到底能给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