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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了,这是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刻,麦琳把这个时间点戏称为‘黄金分割点’。这个点,不是说能创造多少财富与价值,而是从它时算起,她可以获得自由、任意放松为所欲为了。麦琳自认是胸无大志的女性,干着每个月不到四千块钱的前台接待工作,朝九晚六,撑不死也饿不着,纯属写字楼内吊命式的一位小白领。白领,顾名思义衣领很白,换句话说,不苦不累、还工作轻松,问题是麦琳不清楚自己的衣领有多洁白,反正她从不拿工作当事业去干。什么‘工作狂、拼命三郎’等词汇,统统与她无缘。她只知道下班时间一到,就可以去打卡,预示着今天被老板控制的时长得以结束和解脱,平均每日大约一百八十元的人民币到手,烦恼和疲惫一律抛在脑后,回家舒舒服服的睡一晚上觉,准备迎接新的太阳与希望。在打开家门的那一瞬间,麦琳闻到了一股药味儿,她已生出许反胃的征兆,急忙冲过去打开窗户通风透气,保持室内空气的对流。厨房里传出了锅碗的碰擦声,她冲厨房的方向喊:“老公,干什么呢,搞得满屋子药味儿?”她话音未落,系着围裙的婆婆走出了,表情不咸不淡的望着她,吓了麦琳一跳:“妈,你怎么在家?”
“李军还没回来,饭做好了,药也快煎好了,待会儿吃完记着喝!”
对方避重就轻,口气冷得像是在命令,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儿,让麦琳内心一下子不舒服起来。她回头进卧室,掩上门,甩掉高跟鞋,把自己四仰八叉的扑倒在宽大的双人床上,摆出一个夸张而又随性的‘大’字。这是我的家,我想干什么、该干什么,用不着你管!麦琳在心灵深处抵抗,悄无声息。
丈夫回来了,麦琳不打算起身去‘迎驾’。他不是皇上,她也不是嫔妃,夫妻之间过日子,没必要假惺惺地装出一副奴颜卑恭的献媚之态,以诚相待最好不过、越简单越好,过分热情和礼让都是虚伪与不真诚的表现。换句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看来,丈夫也无意向她献殷勤,把头探进来问:“在了?还以为你没回来,出来吃饭吧,妈都做好了,四菜一汤。”“我不饿,你们吃吧。”“吃完了再睡,这还不到八点就上床了,美国有自由女神,你是咱家的大睡神!”麦琳一把将被子扯过头顶,把自己捂了个严实。这是麦琳的招牌动作,意思是与世隔绝不受干扰。李军彻底没辙了,轻轻地推出去,关上了房门。客厅里传来母子二人的对话。
“妈,您来事先也不打个招呼!”
“来我儿子家我打什么招呼?再说,买这套房子时,我出了大部分的钱!”婆婆理直气壮:“她怎么个意思,不欢迎啊?”
“她敢,看我不抽她!我妈过来,她比谁都高兴。”
儿子手比脚划,一副咋咋呼呼的样子,令张琴儿心中好受了许多。张琴儿干脆摆出无所谓的态度:“她高兴不高兴,妈不管,只要我儿子不撵我走就成!我想好了,从今天开始,妈和你们住一起,帮你们洗衣、烧饭、熬药等等所有的家务活,妈全包了,直到她给我生出个大胖孙子的那一天,你们俩就放心大胆的造人吧!”
李军被搞蒙了,一时反应不过来:“不是、妈,洗衣烧饭的事,请个保姆不就得了,干嘛非得你亲自下厨呢。再说,你那小超市谁来管呀,不打算营业了?”
“最近超市门口修路,暂停营业。那种连锁型的,赚不了几个钱!”
“修路只是暂时的,修好了不还得开门吗?到时候,您能照顾的过来?”
“重新营业时再说吧!”张琴儿敷衍着儿子,麻利的收拾完桌上的碗筷,钻进了厨房。
很快的,从厨房里传来了水流声。李军不好意思再追问母亲,悻悻地回到卧室。麦琳已经抓紧机会睡了一觉,懵懂的起来上厕所,发现婆婆还在厨房内忙个不停,返回后悄然关上门说:“赶紧提醒你妈回去,待会儿没车了。”
“奥,妈今晚不回去住。”李军正玩电脑,回答的十分轻松。
麦琳的反应正好相反,一下趴在丈夫的肩膀上,扑闪着一对大眼睛:“不回去!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妈打算和咱们一起住了,咱们俩只管安心工作、努力造人生小孩,至于象洗衣做饭等大大小小的家务事,妈全部承包了,彻底的帮咱俩做好后勤内务,你说好不好?”李军回过头,拨开对方的脑袋,等待着麦琳拍手称好。
“好个屁!”麦琳的唾沫星喷了丈夫一脸:“你知不知道,我有失眠症,你妈一第三者挤进来,我住不习惯,感觉就像合租的房子。”
“什么第三者,她是咱妈!”
“你妈。”麦琳纠正:“反正,有你妈在,咱俩就别想清静!”
麦琳的最后一句话不幸言中了。第二天凌晨六点半,婆婆已经在敲小两口的房门:“军军,琳琳,起来喝药了。”
“知道了,妈”李军迷迷糊糊的应着,翻身继续睡去。
“几点了,老公?”
“不知道,闹钟还没响,我调的七点钟。”
麦琳也继续装睡。
片刻,敲门声再起,密集而嘹亮。
“琳琳,喝中药了,喝完了再睡,医生说了,中药只能空腹喝,跟早餐接的太紧,就不灵了!”
李军被尿憋醒,实在忍不住了,一咕噜爬起来直奔厕所,忘记了顺手关门。那浓浓的药味儿无孔不入,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了。麦琳一问到这种酸苦的味道就犯恶心。扯过被子蒙住头,憋得喘不过气来,但她还是听到了婆婆那暖妹而又娇作的声音:“琳琳,这中药得乘热喝,凉了特苦。”婆婆忠言逆耳,且不说这矫揉造作的程度,当媳妇的哪能不给人家面子。这年头儿,媳妇难当,怕只怕婆婆手段阴柔,软刀子杀人不见血!麦琳在被窝里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缓慢的坐起,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谢谢妈。”妈字还没落音,她差点吐出来,咬牙切齿的强忍着灌下去,感觉比死还难受。麦琳从小与中药无缘,每次生了病,她宁肯打针、吃西药,也不愿喝那苦了吧唧黑乎乎的液体,这让她常常联想到古装宫廷剧中,人害人、皇上赐人自尽的情景,大多与中药有关。“你接着睡,妈不打扰了!”婆婆柔声细语,端着药碗退出去了。
接着睡?怎么睡?还能睡着吗?凌晨六点半至七点,是一个神奇的时间段,尤其对上班一族而言,在这个时间段醒过来,简直比吃馒头噎着了还难受而折磨人,要么你一觉睡到七点,起床刷牙洗脸吃早餐,尔后心安理得的去上班;要么六点半以前醒过来,还能补个回笼觉,怕就怕清醒在这个时间段,没睡醒又不敢再睡,万一睡过了头上班迟到还影响工作,你说烦不烦人。麦琳深深感受到婆婆这是故意的,手段之阴损不亚于晚晴十大酷刑之一的夹手指,是要活活折磨人致死的节奏。她曾经向丈夫抱怨过:“你妈这叫怎么个意思?今天算一特例、还是想长此以往的下去?”
李军不解其意,反问:“你指哪方面?”
“起床呀,是不是以后就定在每天六点半准时起来喝药啊?”
“琳琳,你能不能别对咱妈产生敌意!”
“你妈。”麦琳又一次的纠正。
“对,我妈,我妈每天为咱们俩洗衣、做饭、熬药,还要逛菜市场,多不容易啊,起的早,睡的晚,她有过怨言吗?跟咱们要过一分钱的报酬吗?就算请一保姆,总得付人家一两千元的工资吧。我妈帮咱们把这笔钱生下来,就是替咱们在减轻负担吧,算不算对你好、也对我好,刚才她还叮嘱我回来时捎一条鲈鱼、买四只大闸蟹,那大闸蟹是谁的最爱?妈吃素,我对海鲜过敏,难不成是卖给胡同口站街的鸡吃的,你就知足吧!”
见妻子被他辩驳的哑口无言,李军瞬间发现自己长大了、也成熟了,能象一个男人那样开始处理自己家庭中的矛盾了。放在三年之前,他绝不会长篇累牍的讲道理,只要对方不听话,或者犯了错误,他就会采取以武力相向。为此,胡丽娅被他打掉过两颗门牙,刘璐也为他而流过产。这么多年以来,李军深信‘男人靠武力征服女人’的世界观,从未怀疑过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现在,他怎么就变了呢,变得爱唠叨,爱陈述事实以理服人,用麦琳的话说‘动过猪脑了’!
李军说这番话的用意,并非调和婆媳之间的关系。这段经典陈词的来历,有据可查有史可寻,确实在一段时间里,婆婆对麦琳的好超乎寻常,带她上公园、陪她去健身馆,还天天烧她最爱吃的菜肴,那阵子麦琳早就吃腻歪了,看到餐桌上白白净净的泡椒鸡爪就呕吐,那些个黑心的食品加工商,把个鸡爪子漂白的太过鲜嫩,看上去让人难以抵挡得住诱惑而浮想联翩,麦琳觉得那就是一只只婴儿的小手,吃下去会让她良心上不安,生出阵阵的揪心之痛。她越是不想吃,婆婆越夹给她吃,还说是鸡脚上的肉敦实,因为它们见天在刨食。婆婆也是女人,却缺少母性的一面。麦琳和婆婆不一样,她更渴望孩子,更懂得疼孩子,而不愿去食‘孩子们’的肉。虎毒还不食子呢!麦琳笃定自己的信念,想避开婆婆的目光,她刚站起来,一股酸酸的胃液猛地涌上来,肠胃中已经翻江倒海了。她在卫生间足足吐了有五分钟,才返回餐桌上来,发现婆婆的眼神笑歪成了一条缝儿。
“这样好!”婆婆不加掩饰:“琳琳,妈烧的菜还和你胃口吧?”
麦琳连忙点头:“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待会儿刷碗,就留给我吧!”
“不用,碗让军军去刷,男人就应该多干家务。你陪妈说会儿话。”
婆婆喜笑颜开,拉过儿媳妇的手进了卧室,留李军一个人在客厅了。李军不清楚母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结婚这么久了,也难见婆媳之间相处的这么融洽,以至于达到了推心置腹的境地。李军一瞬间甚至有点嫉妒妻子了,还没怎么着,母亲就开始不让她干家务,等到真的怀孕了,那妻子岂不比大熊猫还精贵而备受呵护。李军真心感受到了母亲的偏袒,说的夸张点儿,这叫献媚。之前,母亲可从不带这样的啊,把婆媳间的尊卑界限区分的清清楚楚。母亲虽然年轻,也算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生人,受传统封建思想的作祟,婆婆与儿媳妇之间、绝对达不到水乳交融的状态,她对胡丽娅这样,对刘璐也同样冷若冰霜,俩人何时享受过婆婆如此献媚之窘态。至于吗?李军想,再说,母亲也并非一般的家庭主妇啊。在李军的记忆当中,父亲完全等同于一个名词、或者是符号。他叫什么,为什么和他们不在一起,李军不得而知。那时候他才两三岁,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你能指望他记得住什么呢。后来,李军问过母亲:“父亲呢?”“死了。”张琴说。“为什么死了?是生病吗?”“不知道。”回答的简单而干脆,干脆到让李军想出去寻找连一丝线索都没留的地步,索性打消了他的寻找念头。不能去找就不想找了,不想找也就不再过问,基本上算是彻底的消失了,从此就再没人提及过父亲这个人儿。李军只和母亲两个人过,他眼中的母亲独立、能干,自己经营着一家中等规模的超市,手底下管着十几号员工。李军没钱的时候,常常会跑到超市里去找母亲,渐渐发现了母亲女强人的一面:为了生意上的事,张琴敢在酒桌上跟人拼酒量;她有事从不和别人讲,选择一个人默默的扛着;不求人、不拍马、不阿谀奉承,这是她的一贯作风。可是到了现在,母亲却求饶了,对她家儿媳妇、一个还没怀孕的弱女子,百般讨好卑躬屈膝,简直有失她做人的自尊。难道这是一个人开始衰老的迹象,还是母亲越活越明白了,李军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