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在丁家坳村听到徐大根被上面抓走的消息后,他本打算直接回县城向郑县长报告。由郑县长与鲁居乡政府交涉,但万一这中间那个环节上出现差错,真正开会时找不到徐大根,那不把整个计划都打乱了吗?所以,小王从村子里出来,搭上路过村子的小船直接到了鲁居乡政府。
丁生发坐在办公室正在为如何处理徐大根的事犯愁时,小王突然出现在了自己办公室。“哦,是王秘书,你是陪同……”他把脖子伸的老长向门外张望。
“别看了,就我一个人,没有领导下来。”小王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丁生发说。
“一样,一样,都一样。你这次来我们乡……”丁生发不知小王为啥一个人来到乡政府。
“我来……我来找个人。听说我要找的人在你们乡政府,所以……”小王本想说“请”一个人,为了不让丁生发产生误会,就改成了“找个人”。
“谁?”
“徐大根。”
“你找他干啥?”
“是郑县长叫我来找他的,也许是叫他去说清楚啥事吧。”
“对,郑县长英明,徐大根打人的事是应该叫他去说清楚,是应该好好教训教训他了。”丁生发听说郑县长亲自过问这件事,刚才还有几分心虚的他立刻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徐大根他人呢,人在那儿?”小王尽量不露声色地问。
丁生发领着小王来到楼梯口,掏出钥匙刚把小门打开,里面的骂声伴着蒸腾的热气同时喷到丁生发的脸上:“丁生发,我这一辈子也不会饶恕你。你这个挨刀的,砍脑壳的。”声音虽然有些微弱,但仍然透出徐大根那特有的气质。
“你看看,你看看,到了这种地方嘴还这么可恶。王秘书啊,我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啊。我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交给你们县上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老徐,出来吧。”小王略微低头对昏暗闷热的小屋子里面说。
“你是谁?”徐大根蹲在里面脸色有些苍白,但气质却没有变。
“我是县政府的秘书小王。你出来吧,出来和我到县上去。”小王和气地看着徐大根。
徐大根听说是县政府的秘书,心想这件事是不是让亲家尹红文知道,是亲家派这个小同志下来的?我就说嘛,当初为啥要把姑娘嫁到他家,不就是希望在关键时候他能伸把手出来吗,不就是想借他的政治背景让自己能平安地过一辈子吗?亲家终归还是亲家,前些日子他没有照应这事,也许是亲家还没有照应得过来……不过,徐大根觉得自己已经被丁生发一家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了,自己的人格、面子已经在众人面前丢得差不多了,现在你尹红文送来的这个迟到的人情买与不买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所以,他蹲在里面一动不动地向外面说:“既然你们把我抓来关在这里,你们不给个说法,我就不出来。死,我也要死在这里。反正我那个家被你们这些当官的折腾得差不多了,我也不想个啥后果了。”
“你看这……他还来劲啦。”丁生发在小王面前两手一摊说。
“我说老徐呀,你先出来和我到县上,你要相信上面会给你个说法。”小王耐心地说。
“我总不能平白无故被这个丁生发关这一天一夜吧。”徐大根还是不动。
“你等着,我给你留个证据。”小王说着掏出可以照相的手机对准徐大根“卡嚓”一下:“你现在的状况我已经照在里面了,这下你放心了吧。”
徐大根见小王的态度诚恳,又认为他是亲家尹红文派来的,就给了小王一个面子。他慢慢地撑着两边短墙,从那间小屋钻了出来。
“人,我就交给你啦,这里就没我啥事啦。”徐大根出来后,丁生发对小王说。
“你回去吧,老徐我就领走了。”小王把徐大根领到一个小饭店,叫老板打了一盆水给他洗了把脸。然后点了几个菜让徐大根吃饱肚子,当晚就坐着小船回到县城。一路上徐大根询问了小王许多问题,小王就一句话打发:“到县上就知道了。”除此之外啥也不说。
丁生发开始以为小王是来带走徐大根的,但后来发现王秘书的口气有些不对劲。他到底是来带人的还是来帮人的?如果是来带人的,他为啥要说什么证据不证据的?如果是来帮助徐大根的,他徐大根有那么大一坨亲家摆在那里都不闻不问,谁会来帮他,为啥要帮他?丁生发心里有些犯嘀咕,吃不准上面到底是啥意思,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喂,是尹县长吗?”丁生发想来想去,最后把电话拨到了尹红文的办公室,希望从对方那里得到一点啥消息。“政府办王秘书是你派他来的吧。啥,不是你派的,那是谁派的?王秘书是来问徐大根的事,啥事?昨天回家我正碰上他和我父亲、弟弟打架,还把我弟弟的脚打伤了,所以我就把他抓到乡上来了,刚才王秘书又把他领走了。是是,是是,我今后一定注意,明天政府召开的作风建设工作会议我和乡长都要来参加。我这里路程不远,走旱路明早赶来也行。好,我听你的。”
丁生发不但没能从尹红文那里得到任何消息,还被尹红文在电话里大骂一顿。说他打狗不看主人,两人关系再好,他徐大根毕竟是他的亲家。你连亲家也敢抓,是不是有点那个了。
第二天早晨,龙门县政府小礼堂。来自各乡镇、各部门政府系统副科级以上的头头脑脑把里面的四百多个位置填得满满的。主席台上方横挂着“龙门县政府系统作风建设工作会议”的会标。中间略向里凹的弧形主席台前没有像过去开会那样鲜花锦簇,而是只摆了四盆长青树作为简单的会场装饰,整个会场看上去简洁朴实。大家坐定后,下面的人都不明白县人民政府为啥要在这个时候召开这样一个会议。大家更不明白的是主席台上每一个位置前都摆放了领导的名字,可是紧挨郑县长左手边的位置却有位无名。政府党组成员一一上台在自己名字前坐下来,没有写名字的那个位置仍然空着。人们正在胡乱猜测时,郑县长对着麦克风首先发话了:“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政府系统作风建设工作会议。这个会到底怎么开?就是说这个会该怎么开才能真正取得实质性效果,下面我给你们请来一个人,看看他是怎么说的。有请徐大根同志到主席台就坐。”郑县长平时说话本来就声如洪钟,铿锵有力,今天又特别在“徐大根”三个字上提高了半个分贝,使下面的人一下感到有些毛骨惊然,瑟瑟发抖。
随着郑县长的一个“请”字,徐大根在秘书小王陪同下缓缓走向主席台,把他扶到左边那把前面没写名字的椅子上坐下来。
徐大根一生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他坐在那里除向身边的头头脑脑们极不自然地点点头外不知说啥好。但他心里明白,今天是郑县长在为他撑腰,在为他说话,所以,他要在这里按照小王的交待把该说的都说出来。
“同志们,徐大根不是英雄,不是模范,是一个地道得不能再地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民。在他身上发生的事在我们整个龙门县比起来算不了什么。但是,这件事足以引起我们在座的各位官老爷们的反思。我如果前段时间不亲自下去走访、了解,有些事我还真不敢相信。为了几棵树,打了三年官司没有一个结果。你们说这是为啥?好,我不说了,还是请徐大根同志给大伙儿说说吧。”
徐大根听了郑县长的介绍,本来很顽固的眼泪不知不觉从两边眼角滚了出来。激动、安慰、期盼、伤悲、愤怒一起涌上心头。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但看看头上的灯光,再看看前面乱哄哄黑压压的满屋子的人们,好像又是现实。他全身颤抖着离开坐位来到主席台前面,突然扑通向人们跪了下来,并一边叩头一边说:“谢谢你们给我重见天日的机会呀。谢谢了,谢谢了。”然后不停地用手袖擦着脸颊上的泪水。他这一跪,整个会场一片肃静。
“徐大根同志,你这是怎么的啦,是我们应该向你跪下,不应该是你向我们跪。”郑县长见徐大根的行为有些慌了手脚。他正准备离开座位上前扶他时,被小王上前扶了起来。他重新坐下来后说:“大家还不知道吧,徐大根来到县城之前,还被鲁居乡政府关押在一间不足三平方米的闷热的小屋里。我这里有一张徐大根同志被关在那间小屋里的照片,大家看了这张照片不知有何感想。如果不是县上要请他来开这个会,还不知要关到啥时候。大根同志,你就大胆地给大家讲几句吧。”郑县长高高地举着小王的手机对大家说。
徐大根看着郑县长举着手机的手,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眼里的泪水始终无法控制,一股劲地刷刷刷往外面奔淌。他含着眼泪扫了一下坐在主席台上毫无表情的同学、亲家、副县长尹红文,又看了看台下。上牙紧紧地咬了咬嘴唇,尽量控制了一下情绪,抬起手袖在自己脸上横横地擦了一把,强装着笑脸吞吞吐吐地说:“我……我讲不来啥。至于我……我那个事啦,本来那几棵树是我的。这个全村的人都……都是知道的。可是啊……”他说到这里,潜意识地偏头胆怯地看了一眼身后主席台上有什么反应,见台上的领导们除尹红文若无其事外,其他领导个个表情沉重严肃。郑县长还特别扬了扬手示意他继续讲下去。他稍稍理了一下思路,胆子开始有了一些放开:“丁歪宝家有一个当副乡长的大哥。所以呀,我这个官司从乡政府打到县政府,从县政府打到县法院,又从县法院打到地区法院,打了三年还是输。不但这样啊,还把我老伴踢伤,把我抓去关起来。哎呀,你看我这个人,说这干啥呢。”他皱了皱眉头,轻轻拍了拍脑门,然后又说:“我在这里只想说啊,官员头上那顶光环啦,已经被一些人变成欺压良民、横行乡里的势力。就是这些人,一边高喊改革开放、文明进步,一边又在暗地里搞巧取豪夺,封建霸权。所以。农民的日子不好过啊!另外呢,我说啊,现在农村这样纠纷那样纠纷,这样争吵那样争吵的不少,要解决好这些事啊,是不是先到现场调查调查再作决断……”徐大根说到这里,在郑县长的带动下,全场响起一片掌声。
正在这时,会场大门口外面乱哄哄地闹个不停,“外面怎么回事?”郑县长向大门外喊。
“有人要冲击会场。”门外有人回答。
“是谁要冲击会场?”郑县长吃惊地问。
“丁家坳的村民。”门外回答。
“放他们进来。”郑县长听说是丁家坳村的,估计这事肯定与徐大根有关。所以不怕他们冲击,让他们进入会场。
得到县长的许可,丁老大在前,沙焕和小毛抬着用两根竹子捆绑的担架在后,顺着中间的人行道迳直将丁素梅抬到主席台的侧边。丁老大见徐大根就问:“老弟呀,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徐大根点点头。会场上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看傻了眼。
丁老大走到徐大根前面,看了一眼郑县长,又看看台下,扬了扬手对大家说:“他们说我来冲击会场,你看我这把老骨头能把会场冲到哪里去呢。我们听说呢,徐大根被乡上抓了还不算,县上还要抓他呢。所以我们今天就组织二十多个人来啦。我们来做啥呢,来找县上讨个说法。这天底下怎么打人的人还有理了呢?你们看看那地上躺着的是谁呢。她是徐大根的老伴,是被人踢成这样的,咋打人的没人管,被打的还被抓起来了呢?”丁老大毕竟是当了三十多年的村长,多少见过一些场面,说起话来就没有徐大根那么慌张。
“素梅,你怎么成这样啦?”徐大根心酸地蹲在妻子面前,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张消瘦憔悴的脸,摸着摸着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
“大根啦,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素梅吃力地伸出双手与徐大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有郑县长他们的关心,我没啥事。”徐大根说。
“我说不来不来,他们非要我来,我就说没事的。”
“你应该来,应该到医院检查一下看看伤着哪里啦。”
会场上的人看到这情景,有的人在悄悄地擦泪,有的在暗暗叹息,当然也有少数人无动于衷。
郑县长看到躺着的丁素梅,来到身边亲切地问:“大妹子,你这是被谁打成这样?”他故意提高嗓门,明知故问。
“这是县长,是我们龙门县的郑县长,我们的事就是他作的主。”徐大根在侧边向老伴说。
“县长,劳你费心了,我……想不到……”女人忍不住哭了。
“是谁打你的,凶手抓起来没有?”郑县长问徐大根。
“抓啥呢,凶手没抓,倒把徐大根抓去关起来了。”丁老大在侧边插话说。
“小王,你先带老人到医院去检查身体,然后找个地点招呼村里来的人吃顿便饭。”郑县长叫小王把包括徐大根在内的丁家坳村的人领走了。
徐大根、丁老大等抬着病人离开会场时,全场惊雷般的掌声经久不息,一直待徐大根他们走出大门,郑县长抬着双手向会场示意掌声才停了下来。
“从刚才的掌声中可以看出今天这个会大家感想不少啊。”会场安静下来后郑县长对大家说。他轻轻地端起茶杯送到嘴边抿了一口,然后突然放下脸色,怒视着会场:“丁生发来了没有?”
“到……到!”丁生发坐在会场中间听到喊声颤抖着回答。
“请你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你这位伟大而又能干的副乡长!”郑县长的话语中重重地带了一个请字,后面还加了伟大和能干两个词,丁生发这时已经是无地自容了。
丁生发筛糠似地摆动着全身,抖动的双手用力扶着前面座椅上的靠背吃力地站了起来。随着丁生发的身子像一个死尸似地在众人中的凸现,一下招来众多鄙视的目光。
“你向大家说说,你看了徐大根一家的遭遇后是什么感想。”郑县长口气中带着命令。
“我……我错了。”过了好一阵,丁生发才从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来。
“啪!”郑县长听到这里,伸出右手重重地啪在桌子上,霍地站起来:“错了,你一个政府官员将一个农民欺负到如此地步!一句错了的话就能打发吗?”他停顿一下后把口气转向大家:“同志们啦,过去我们开会总是讲这样理论那样理论,讲这种规范那种规范,讲这些要求那些要求。这些理论、规范、要求讲了那么几匹坡,讲了那么几座山,结果在我们基层到底产生了啥效果?县政府采取今天这样的会议形式,就是要告诉大家两件事:一件就是我们的官员不要欺负老百姓,不要压迫老百姓,要把群众的事情办好。国民党过去为啥失去江山,不就是因为欺压百姓而失去百姓,失去百姓而失去江山的吗?我们的官员不能给我们共产党脸上抹黑呀!这里我可以毫不隐瞒地告诉大家,像丁生发这样的基层官员在我们龙门县还大有人在。正因为大有人在,今天才把徐大根请到这里来,希望你们好自为之。另一件事就是要求你们像徐大根、丁老大说的那样,农村问题不是小问题,要带着感情,带着思考去做,解决和处理问题要先调查、先思考。发生在徐大根身上的事非常典型。纠纷发生后告到乡上,乡上不调查,凭关系下了一张裁定。后又告到县政府,县政府不调查,当然这责任主要在我,我没有把好关。政府又依样画葫芦下了裁定。告到县法院,法院也不调查,瞎判乱判。最后告到中院,中院以事实不清为由,撤消县法院判决,要求乡政府重新裁定。这样走了一圈又回来了。这一圈足足走了三年。鲁居乡政府接到中院判决后又因为有丁生发这个大乡长的势力,又把第一次下的裁定重新发了下去。你们说这叫啥事?难道说因为这么一件事还要叫徐大根这个扎根农村的知青、这个地道的农民再和你们这些政府官员走三年吗?因此,第一,由县政府抽调人员对此事进行全面调查,尽快作出正确处理。第二,对打人的和私设公堂抓人的首要人员要依法严肃处理,并安抚好被打的伤员和家属。第三,凡有类似问题的官员重则依法处理,轻则写出检查交县纪委、监察局,视其认识态度酌情处理。当官不是光耀祖宗,更不是封建把头。谁要把官员当做欺压百姓的工具,最终是要倒霉的。”郑县长讲到这里,右手在主席台上重重地一拍,全场又是一阵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