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上的作风建设工作会议召开不到一个星期,丁生发的副乡长就被拿下来了。他觉得自己碰上徐大根这桩事,他妈的是走人户碰到办丧事,赶上给人家磕头了。他把心中的一切怨气全部撒在徐大根头上,对徐大根更加恨之入骨。他从丁歪宝那里得到消息,徐大根要去县城建停尸房。县上不是要建殡仪馆吗,而且尹红文已经把这个工程交给了龙门县最大的老板吕大发。如果这件事让徐大根抢先办起来,那徐大根还不发大财?哼,你徐大根想和我斗,没门。我虽然不当副乡长了,但我还是一个国家干部。骆驼死了比马大,你徐大根算什么?丁生发要把徐大根建停尸房的事赶快通知给尹红文和吕大发。他心里明白,自己虽然不当官了,但只要保住尹红文这座靠山,今后办起事来就不至于被人瞧不起。他正愁没机会与尹红文见面时,恰逢乡上有一份紧急材料要送到县政府。他便主动请战,找乡长要了一辆北京吉普坐着,一路来到县政府,把材料交给政府办后,直接冲进尹红文的办公室。他走进里面,正好碰上吕大发和尹红文在一起。
“你还好意思进这个办公室。你知道吗?你这么一闹,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徐大根。”尹红文见丁生发进来,劈头就给了他一棒。
“尹县长,你看你,你怎么也这么说我?”丁生发像进自己家一样,也不要哪个打招呼。脸上挂着委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尹副乡长,你还不明白尹县长的意思。尹县长是在为你的事着急呢。”吕大发在一边打圆场说。
“嗨,我现在是生就的乌骨鸡,想洗也洗不白了。你说我这事到哪里说理去。”丁生发叹了一口冷气,独自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
“你还要说啥理?你以为……你这个时候来找我又有啥事?”尹红文瞟了丁生发一眼,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尹县长,你别误会了。我这次来找你,可不是为我自己的事。我是为你们的事来的。特别是为吕老板的事来的。”
“为我的事,我有啥事?”吕大发感到吃惊。
“县政府不是把殡仪馆的事交给吕老板了吗?听说啊,徐大根也要在县城建停尸房。如果……”
“哦?你是担心徐大根来抢县上的生意?”尹红文问。
“我说丁副乡长,难得你对尹县长和我的一片忠心。不过呢我可以告诉你。他土哩吧叽的徐大根和我比啥?我身上拔根毫毛比他腰杆要粗。你担心啥?”丁生发把事情挑明后,吕大发不但没有吃惊,反而还觉得有几分乐趣。
“你们的事你们该咋办咋办,别把我也牵扯进去。我可不愿意和你们搅糨子。不管怎么说,他徐大根还是我的亲家,这事不能太过头。”尹红文轻描淡写地说。
“我说这事不要再谈了。这么一点小事还值得我几个在这里大惊小怪的吗?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俩慢慢聊吧。”吕大发抬了抬手,嬉笑着夹起小包走了。尹红文和丁生发不知说些什么,一直到快下班的时候丁生发才离开尹红文的办公室。
在郑县长的关心下,徐大根的那几棵树总算是保住了。不过徐大根心里明白,自己家里接二连三发生的这些事,丁老大、沙焕他们几个也操了不少心。为了表示感谢,这天晚上徐大根叫双秀炒了几个菜,到村西头小卖铺里打了两斤老白干,把丁老大、沙焕、小毛等几个人请到自己家里。
“来来来,我敬你们一杯,这次我的这点事啦,要不是你们几个伸出一把手来,这个家还不知会成啥样子。谢谢你们啦,谢谢你们!”徐大根站起来带着胜利与酸楚交合的表情,把酒杯伸到大家面前。
“说啥谢呢,花靠叶衬,人靠人帮,平头百姓咋就不会有啥大屋小事呢。”丁老大抿了一口说。
“算了吧,事情都过去了,就别再说它了。”素梅坐在老头子侧边一边夹菜一边说。
“听说丁生发这个副乡长被县上给下了,是真的吗?”沙焕带着几分好奇和惊诧地问。
“这怎么会假呢,像他这样官员怎么还能当呢?”丁老大接过话说。
“丁歪宝最后怎么处理的?”沙焕又问。
“听说上面还在调查。”徐大根干脆地回答。
“沙焕,这次到县上,好多人见到你,包括那些领导都说你是英雄,怎么回事,你怎么就成了英雄了呢?”丁老大突然想起啥来问沙焕。
“啥?沙焕哥是英雄?我怎么就没听说过?”秀花看着沙焕说。
“你看你们也大惊小怪起来,啥英雄,那是那些记者吃饱了没事干瞎扯淡。”沙焕若无其事的回答。
“你说的是不是前次你到县城记者追你的那事?”双秀也把目光投向沙焕。
“到底是啥事,你说说嘛?”秀花缠绵绵酸溜溜地追问。
沙焕拗不过,简略地把到县城碰见小偷的事说了出来。
“人啦,就是要这样做才对,要不,活着还有啥意思?”徐大根听后感动地说。
接下来大家互相劝了一遍酒后,徐大根突然对丁老大说:“丁老哥啊,我也对不住你呀,前次因为租房子的事我还误会了你呀。来,我把这杯酒干了,表示对你的歉意。”
“说那干啥呢,那不是大家都喝了几口猫尿发猫疯吗。”丁老大端起酒杯陪了一口,继续说:“说起那房子呢,如果你还有那个意思,租就租吧。我问你,你租房子做啥?”
“说起这事啦,我就不瞒你们了。我呢是打算用它来种几棵兰花。”徐大根回答。
“栽兰花?”双秀和沙焕同时惊问。
“栽那东西有啥好处呢?”丁老大也有几分不解。
“你们不知道,前段时间还要把这房子抵出去贷款。他想那棵兰花都想疯了。要不是和丁歪宝家发生这件事,这房子恐怕现在就不是自己的了。”妻子在一边不高兴地说。
“虽然村长同意租房子,但这款还是要贷的,这房子还是要抵的,不拿房子去抵押,银行凭啥贷款给你?”徐大根在众人面前坚持说。
“村长都把房子租给你啦,你还贷款做啥?”妻子冲着他问。
“这个嘛你不懂,就不要再问了,那破房子拿来就能用?还要修理,还要买花盆,买钢管,买薄膜,哪样不要钱?”徐大根这么一说,妻子不再开口了,当着外人的面与男人争吵不是丁素梅的性格。
“徐大叔啊,我还是要劝你两句。”沙焕把双手平放在桌子上看着徐大根说:“这兰花是不大好弄的,我听别人说啊,那是富人草,穷人弄不来那玩意儿,你弄那东西有些不恰当。”
要是在平时听到沙焕这样说话,徐大根早就拍桌子了。啥叫富人草穷人草。别人能卖钱的东西咋穷人就不能做?可今天他没有,他觉得沙焕说的话不管对不对都是真心话。这段时间自己家里碰到这种事,也全靠这小伙子张罗了。所以他非常平和地对沙焕说:“我不管穷人草富人草,还是先把它栽出来再说。另外呢,那房子我也不是全部拿来栽花的,仓房离江边码头近,来往上下码头的人也不少,我打算用那房子办一个小饭店。”他停顿一下说:“说是小饭店也不是小饭店,只能算是小吃店,搞点嘟卷子、米粉、蕨巴饭啥的,给过往客人提供点方便,自己顺便弄两个小钱。”
“哦,原来你还给我打了埋伏呢。你这是沟里放牛两边捞,兰花不成饭店补,饭店不成兰花补,旱涝保收呢。”丁老大这才有些恍然大悟。
“啥叫两边捞,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徐大根一下显得谦虚起来。
大家在酒桌上东拉西扯谈了一阵后,各自离去了。丁老大刚走到门口,徐大根追上去问:“租房的事啥时候签合同?”
“你明天来吧。”丁老大把一只瘦小的手向脑后摆了摆说。
“喂,沙焕,趁双秀在家,后天我要薅打闹草,请你给我找二十个人。”徐大根站在门口向沙焕的背影喊道。
“知道啦。”沙焕从黑洞洞的石板路上把话甩过来。
吃好晚饭,父女三人坐在堂屋里尽情地享受着乌江两岸透过来的凉风:“爹,沙焕哥说的对,兰花那东西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栽的。”双秀又把这事提出来。
“为啥?为啥别人能栽我就不能栽?”徐大根不服气地问。
“你慢慢听秀说嘛,你不要还用那种口气和双秀说话啦。”妻子看着徐大根说。
“我不是说别人能栽我们不能栽的事。我是说这兰花不好栽。它要求的技术高,弄不好连老本都收不回来。”双秀耐心劝道。
“啥老本,那山上到处都是要啥老本?”徐大根的劲只要一上来,就变成青岗树做的牛弯担,九头牛也拉不直。
“啥老本,肥料、花盆、房子租金,这不是老本是啥?再说,山上挖来的能赚啥钱。真正赚钱的是从花盆里培养出来的。据尹红文讲。”双秀对伊红文既不喊爸也不称公公,而是直呼其名,“栽兰花的人有百分之五是赚钱的,有百分之十五是保本的,其他都是亏本的。你还不知道吧,整个龙门县的兰花都是被伊红文和他那朋友吕大发控制的。你一个内不懂技术、外不知信息的乡巴佬能干这种事吗?”双秀是一个非常善解人意的姑娘,在父母面前从来就是百依百顺。可今天父亲提出要栽兰花,这可不是件小事。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无亲无戚,无依无靠,万一把钱砸进去了,最后落得个鸡飞蛋打,你找谁说话去?所以,她不管父亲高兴不高兴,还是在父亲面前把自己该说的话说了出来。
“我说有些事啦你们是不懂的,我这是……”徐大根心里在想啥,作为女人是当然不懂的。几个月前徐大根在县城吃荞面丝时,偶然听到城里死了人连个停尸的地方也没有的议论后,脑子里就活泛起来。他想,反正自己在丁家坳村老受丁生发、丁歪宝这家人的欺负,现在双秀也嫁到城里了,不如在县城建个停尸房,一来给城里人办丧事提供方便,二来也可以此为基础慢慢发展,待条件成熟后连家也搬到城里,免得再受丁家的那份窝囊气。徐大根是个说干就干的人,他立即到城郊一农户那里说好了一块地,并且签了合同,交了租金。他请来施工队正准备动工时,就被自己的亲家尹副县长得到了消息,硬叫人动员租地的人退了租金,动员施工队退出施工。建停尸房的事泡汤了,活人总不能让尿死吧?徐大根经历了那场官司以后,有些事他算看透了,什么靠山啦,什么亲情啦,都是假的,只有金钱才是真的。没有钱啥也靠不住,有了钱啥事情都好办。不是吗,尹红文收了丁生发的好处,连亲家、同学都不认了。所以呀,钱多了不行,没有钱寸步难行。他认准了这个理,不管别人说多少好话,在他心里盹也不打一个就飘走了。他打算明天找丁老大签租房合同,后天找几个人薅一天打闹草,把地里的活路收拾差不多后,就动手开始张罗栽兰花和小吃店的事。
“你们爷俩就别谈兰花啥的了,快去睡吧,这段时间都把你们累坏了,特别是他们把你抓去关在那地方……”妻子对徐大根说。
“我这身子骨,他们那几下还弄不散。嘿,这事啦,总算熬到了个头啊。”徐大根长长地松了口气说。过了一阵,他突然告诉母女俩:“唉?前次在大会上见到的那个郑县长我总感觉到有些面熟,可到现在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天底下相象的人太多了,你也许是认错人了吧。”妻子说。
“不是在哪里见过,而且感觉到见过这个人的时间已经不短了。”
“你当时怎么不问一问。”双秀提醒他说。
“看你这话说的,当时那场面差点没把尿吓出来,我还敢去问这些事。要不是王秘书事先给讲清楚,就连那台上我也上不去。”
“你不是啥都不怕吗,怎么把你吓成那样了?”妻子嘲讽他说。
“那是两码子事,算啦,我去睡了。”徐大根回房去了。
“娘,你也去睡吧。”双秀对母亲说。
“秀啦,几个月没见面,前几天你回来看我,我身体又不好,第二天我就被你沙焕哥他们抬到县里,今晚母女俩多坐一会儿,好好侃侃。”母亲看着女儿说。
“娘,女儿也想你呀,你看这堂屋空荡荡的,还是去我的房间吧。”双秀虽然嫁出去了,但她的房间没有变。包括她用的那面铅皮包的已经锈迹斑斑的圆形小镜子,还有那瓶沙焕买给她的只有出门才舍得喷一下的玫瑰花香水,都按照原来的方式摆放在床边的桌子中间。她和母亲走进房间,并肩坐在床上,把双手搭在母亲的膝上,心情沉重地说:“娘,你受累了,肚子里面还疼吗?”
“孩子,没事了。孩子,你给娘说实话,你比以前瘦了许多,你的身子是不是……”
双秀羞涩地点点头。
“你看,在娘面前还害羞。几个月啦?”母亲抚摸着女儿的脸问。
“两个月啦。”双秀低头回答。
“嗯,好哇,我也快抱孙子啦。”丁素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
“娘,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听了后你不要生气。”双秀靠在母亲肩上说。
“啥事,我生啥气?你说吧。”母亲把手从女儿的脸上移向头发。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双秀脱口而出。
“你说啥,为啥不要?”母亲捧着女儿的脸问。
“要不是你和爹受人欺负,把我叫回来,在城里我早就做掉了。”
“我问你为什么?女人出嫁生孩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都二十多的人了,为啥有这个想法?一个女人没有孩子,心里多难受哇,你这是为啥?”母亲有些急了。
“娘,你就别再问了,这孩子我真的不想要。”女儿坚持说。
“是不是尹家对你不好?按理说这也不可能啦。当初你就不同意,他家想方设法说动你爹,你没有办法才答应下来,他家不会对你不好吧。”母亲分析说。
“娘,你就别再提过去的事,反正这孩子……”
“不管对方对你如何,这孩子毕竟是你的呀。这事我不同意,你爹也不会同意。我和你爹都老了,你就别再让我们操心了。”母亲把女儿拉到怀里。
双秀听到母亲这么一说,又有些心软了。现在婆家是那个样子,如果再把自己的父母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双秀是一个出名的孝顺女,只要对父母不利的事她都不会去做。
女儿提出不要孩子,心里一定有啥苦衷。是啥委屈,在娘的面前也不说?女儿刚出嫁时,村里不少人都对她羡慕不已,一个农村姑娘能嫁这样一个人家那是磕头碰着天的好事。但自从丁歪宝、丁生发兄弟俩更加肆无忌惮,都没有看到尹家伸出一把手来时,村里人就觉得这门亲事有点蹊跷了。素梅也觉得奇怪,尹家为啥对徐家的事无动于衷呢。她知道对方是个好家庭,到底好在哪里,自己没见过。女儿出嫁后,她起了几次心想去看看女儿,看看女儿的那个家,但每次要提脚时,又想到自己是农村人,去别人那个家会是怎么样?所以,一次次就这样把脚步停下来了。
“秀哇,你也回来十多天啦,后天你爹要请人薅打闹草,你帮娘收拾收拾,煮煮饭,草薅完了你还是回去吧。”素梅见女儿对要不要孩子的态度软了下来,那颗刚才冒到喉咙眼的心开始慢慢往下降。
“娘,我这次回来后,不打算回去啦。”双秀看着母亲认真地说。
“这到底是为啥,啊?一下说不要孩子,一下又说不回去,到底是怎么啦,啊?”素梅听到这里,那颗还没有落到底的心又开始蹦跳上来。
女儿摇头不说话。
“他们打你啦,还是骂你啦?”素梅继续追问。
女儿还是摇头。
“你……你真要急死人呀!这到底为啥,你要说给娘听啦,在娘面前你都不说,你还要把话装到啥时候?”素梅扳着女儿脸问。
“娘,你别急成这样,女儿真的没啥。”双秀终于开口了。
“没啥?没啥又到底为啥?”母亲还是不放心。
“娘,我就给你说句实话吧。我在他家其实就是一个保姆。”女儿终于没顶住。把实话说了出来。
“啥叫保姆?”
“就是煮饭、扫地、洗碗洗衣服,凡是家里的事都我一个人干。”
“这活路也不累呀?”素梅不知女儿为啥对这样的事想不通。
“娘,这不是累与不累的事。娘,你是不知道,我嫁过去之前,他家请了一个保姆。我刚嫁过去就把保姆辞了。家里的琐碎事全部丢给我了。给人家当保姆,每月下来除吃住外还要给工钱。他伊家倒好,白白地得了一个不要钱的保姆,晚上还要陪他儿子睡瞌睡。这样的日子我能过得下去吗?他家经常有人送烟送酒送钱的。一有人敲门,他家里的人就把我支到房间里,你说我还是他家儿媳妇吗?”双秀在母亲面前数落着,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娘,还有你家那个女婿,白天在外面鬼混,晚上回家就要……我简直就是他家的一个玩物。所以……”。
“孩子,我的苦命的孩子啊……你的婆婆呢?你的婆婆也··一她也是个女人哪。”母亲听到女儿的处境,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恍恍惚惚地把女儿揽到自己怀里,希望用自己温暖的胸怀去熨贴女儿那颗脆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