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6208500000046

第46章

一天,科莱森来找马丁,他就是那帮“货真价实的人”中间的一位。马丁见了他感到心情舒畅,带着浓厚的兴趣听他仔细讲述一项带有冒险性的计划,他的兴趣是一位小说家的兴趣,而不是个投资者的兴趣。科莱森讲到一半,停顿下来对他说,他在《太阳的耻辱》中大半讲的都是蠢话。

“然而我不是来跟你谈哲学的,”科莱森接着说。“我来是想问问,你是否愿意在这桩买卖上投资一千块钱?”

“不,我无论如何还没有蠢到那种地步,”马丁回答道。“可我要告诉你我打算怎么干。你让我度过了平生最精彩的一个夜晚。你给我的东西是金钱所买不到的。现在,我有钱,可它对我毫无意义。我要送给你我认为微不足道的一千块钱,报答你那一晚让我看到的无价之宝。你需要这笔钱。你来的目的是要这笔钱,根本用不着从我这里骗取。拿去好啦。”

科莱森一点儿也不感到惊奇。他把支票折起来放进衣袋。

“照这个价,我真想跟你签个合同,让你享受许多这样的夜晚。”他说。

“太晚啦,”马丁摇了摇头。“那是我一生惟一的一个夜晚。我当时简直进了天堂。对你来说很平常,这我知道。对我可不是这样。我永远也达不到这么高的境界。我不搞哲学了。我再也不想听一句有关哲学的话。”

“这可是我平生靠哲学挣到的第一笔钱,”科莱森在门口停下脚步说道,“可市场却就此崩溃了。”

一天,蒙埃司太太乘车经过马丁身旁,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他也报以微笑,还抬了抬帽子。这个插曲并没有对他产生什么影响。假如发生在一个月以前,他或许会感到厌恶,或者会让他对她的心境感到纳闷。可现在,他连想第二遍的兴趣都没有。转眼间,他就把这回事忘得一干二净,就像他从中央银行大楼或者市政厅前走过,马上就会把它们忘掉一样。可他的思维活跃得不可思议。他的想法总是围绕着一个念头转个不停。旋转的圆心就是那句“早已完成的作品”;这想法像条永生的蛆虫一样咬噬着他的脑子。早上一醒来,他就想到它。就连夜晚做梦时,它也折磨着他。周围生活中的一切,只要通过他的感官,马上就跟“早已完成的作品”联系在一起。他通过无情的逻辑推理,得出结论:自己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什么也不是。那个流氓蒙汤·伊德、那个当水手的蒙汤·伊德是真实的,的确存在过,但是著名作家马丁·伊德根本不存在。著名作家马丁·伊德仅仅是大众头脑中浮现的一个幻觉,是大众通过幻觉硬把它塞进那个既是流氓,又是个水手的蒙汤·伊德的身体中的。然而他不会受到愚弄。他不是个值得顶礼膜拜、用食物供奉的太阳神。他知道得很清楚。

他读着杂志上关于他的文章,仔细研究着有关他的描绘,后来,他简直无法把自己与那些描绘联系起来了。在那些文章中,他是个有生活,有激情,恋爱过的人;曾经放荡不羁,忍受过生活中的挫折;当水手时曾漫游异国,在过去聚众斗殴的日子里曾经是一帮人的头子。他最初看到公共图书馆里成千上万本书惊得目瞪口呆,后来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道路,并且掌握了书本知识;他每天学习到深夜,带着马刺上床,自己写了许多书。但是有一点不相符的是,他没有那么大的胃口让大众拼命地填喂。

杂志上的有些东西让他觉得很好笑。每份杂志都声称最先发现了他。《沃伦月刊》向订户做广告说,该月刊向来致力于发现新作家,马丁·伊德就是他们向读者介绍的作家之一。《白鼠》说是它最早发现的;《北方评论》和《麦金托什杂志》也声称如是,但是《环球》得意洋洋地翻出过期杂志的合订本,才使他们哑口无言,那些被改得一塌糊涂的《大海抒情诗》就藏在里面;《少年时代》逃避掉债务复刊后也声称自己是最早的发现者,可这些话只有农民的子弟才能读到。《横贯大陆月刊》庄严而又令人信服地讲述了最先发现马丁的经过,《大黄蜂》就拿出《仙女与珍珠》来跟它热烈地争辩。辛格特利·达恩利出版公司不太响亮的声明被埋没在这场争执中了。这家出版公司没有自己的杂志,没法讲个明白。

报纸上计算出了马丁的稿酬收入。几家杂志付过他优厚稿酬的消息不胫而走,于是奥克兰的牧师们都以友好的方式来拜访他,各行各业寄来的求援信渐渐把他的信箱塞得满满当当。然而最糟糕的是女人们。他的照片被广为登载,有些特派作家着意渲染他结实的紫红色脸膛、脸上的伤疤、健壮的肩膀、清澈宁静的眼睛,以及他禁欲主义者一般凹陷的脸颊。最后这一则描写使他回想起自己疯狂的少年时代,他不禁微笑起来。他常常在见到的女人中间注意到,不时有一两个注视他、评价他、希望选择他。他暗自觉得好笑。他想起勃利斯德的警告,不由觉得更加好笑。女人永远不会毁了他,这是确定无疑的。他已经度过了那个阶段啦。

一次,他送里奇去夜校,她发现一个衣着讲究的漂亮女子盯着马丁看,那是个资产阶级的女子。盯得时间太长了些,神色又太热情了些。里奇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气得身子都僵住了。马丁也留意到了,也明白其中的原因,便告诉她说,这种事对他已经司空见惯了,根本不会在乎。

“你应该在乎,”她目光中闪烁出怒火回答道。“你有病,问题就出在这里。”

“从来没有这么健康过。我的体重比以前最重的时候还多出五磅呢。”

“不是你的身体,是你的脑袋。你的思维机器出了故障。就连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也能看得出。”

他跟她并肩走着,心里在沉思。

“只要你能复元,让我牺牲什么我都愿意,”她在一阵冲动中脱口而出。“一个女人那么看着你,你应该留心的,尤其是像你这样的人。你的样子很不正常。要是个娘娘腔十足的小白脸像你这样倒无所谓。可你生来不是那种人。听我说,要是有个合适的女人能让你留意,我会觉得高兴的。”

他把里奇送进夜校后,回到都市饭店。

他一走进房间,就倒在了莫里斯安乐椅中,两眼呆呆地望着前方。他没有打盹,也没有思考。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些杂乱的记忆自然而然地出现在眼睛里,发出缤纷的光彩。他能看到这些景象,却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好像它们不过是梦境中的幻影。可他并没有入睡。他还打起精神来看了一下表。仅仅八点钟。他无所事事,可现在就上床又太早。接着,他的脑子又变得空空如也,那种景象又在他的眼皮底下忽隐忽现。那种图像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总是大片大片的树叶和矮树丛一般的枝条,火热的阳光从枝叶间穿过。

一个敲门声把他惊醒了。他并没有睡着,这个声音让他联想到的是一份电报、一封信,要不就是服务生从洗衣房给他送来了干净衣服。他想起了乔,不知道他此时在哪里。他说道:“进来。”

他脑子里还在想着乔,没有朝门的方向望。他听见门轻轻关上了。接着是长长的沉默。他忘记了曾经有过敲门声,仍旧茫然地盯着面前,这时,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啜泣声。那是个不由自主的抽泣,痉挛哽咽,又被强行抑制住,他转过头来。猛然间,他跳起身来。

“露思!”他又吃惊又慌张。

她的面色苍白,神情紧张。她站在门边,一只手扶着门支持住身子,另一只手紧贴在身子一侧。这时,她伸出双手向他走来,样子很可怜。他拉住她的手带她走向莫里斯安乐椅时,发现她的手冷得可怕。他拖过另一把椅子,坐在宽阔的扶手上,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在他心中,他跟露思的恋爱已经结束了,没有回旋的余地。这桩事给他的感觉就像雪莱温泉旅馆的洗衣房突然把一个星期的脏衣服拿到都市饭店来要他洗一样。他有好几次想开口,可又踌躇起来。

“谁也不知道我来这儿了。”露思说得有气无力,脸上带着乞求的微笑。

“你说什么?”他问道。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感到吃惊。

她重复了那句话。

“哦。”他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继续这个谈话。

“我见你进来了,我在外面等了几分钟。”

“哦。”他再次这么说。

他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语塞过。他的脑子里实在想不出什么话说。他觉得又迟钝又难堪,可他就是搜索枯肠也想不出什么可说的。如果雪莱温泉旅馆来要他洗衣服,他倒还觉得好受些。他可以卷起袖子去干活。

“接着你就来了。”他终于开了口。

她点了点头,脸上微微露出点调皮的表情,把脖子上的围巾松了松。

“我先看见你跟那个姑娘穿过马路的。”

“哦,不错,”他随便说道。“我送她去夜校。”

“你不高兴见到我吗?”又沉默了一会儿,她再次开口说。

“高兴,高兴,”他连忙说。“可是你来我这儿,不是有点冒失吗?”

“我是溜进来的。谁也不知道我在这里。我想见见你。我来是想对你说,我当初太傻了。我来是因为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因为我的感情逼我来,因为,因为我想来。”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向他走来。她把手搭在他肩上,呼吸变得急促了,接着,倒在了他的怀抱中。他知道,假如拒绝她的献身,将是对一个女人最可怕的伤害,于是便以宽宏随便的方式抱住她,把她搂紧。然而拥抱中没有热情,没有爱抚。她投身进他的怀抱,而他搂住了她,如此而已。她蜷缩在他的怀抱里,然后,她改变了一下姿势,双手慢慢摸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可他的肌肉并不随之颤动,他觉得难堪而且不舒服。

“你怎么抖得这么凶!”他问道。“着凉了?我把炉子生上好吗?”

他动了一下,想脱出身来,可她搂得更紧,颤抖得也更加猛烈。

“只是有点紧张,”她说。她的牙齿直打战。“我会控制住的。瞧,这不是好多了吗?”

她的颤抖慢慢消失了。他继续搂着她,但是他不再感到迷惑了。他明白了她此行的目的。

“我母亲要我跟查利·哈普古德结婚。”她宣布说。

“查利·哈普古德,那个满嘴陈词滥调的人?”马丁哼了一声。接着,他补充说:“我猜想,现在,你母亲想要你跟我结婚吧。”

他这句话并不是个问题。他说得口气十分肯定,接着,他的高额稿酬数字一列列在他眼前跳动起来。

“她不会反对,我就知道这些。”露思说。

“她认为我已经够格啦?”

露思点了点头。

“可我现在并没有比她解除我们的婚约时有更多的资格,”他沉思着说。“我一点儿也没有改变。我还是同一个马丁·伊德,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只能说是变糟了,因为我又开始抽烟。你没从我的呼吸中闻出来吗?”

作为回答,她把手指张开,压在他的嘴唇上,姿势优雅调皮,期望他像过去那样接着就吻她的手指。但是马丁的嘴唇并没有报以亲热的蠕动。他一直等到她的指头挪开,才继续讲下去。

“我并没有改变。我没有找到工作。也不打算找。我仍然认为赫伯特·斯宾塞是个崇高的伟人,而布朗特法官是头十足的蠢驴。不久以前,我跟他在一起吃过饭,所以我清楚。”

“但是你却不接受父亲的邀请。”她责备道。

“这么说,你知道这事?是谁打发他来的?你的母亲?”

她沉默了。

“那就准是她派他来的。我想也是这样。我猜,她现在又把你派来了。”

“谁也不知道我在这儿,”她否认道。“你以为她会允许吗?”

“她会允许你跟我结婚,这是确定无疑的。”

她尖声叫起来:“噢,马丁别这么狠心。你一下也没吻我呢。你成了个没反应的石头啦。想想我冒险干出的事情吧!”她颤抖着朝周围望望,但是她的神色多半是好奇。“想想我到什么地方来了。”

“我愿意为你去死!我愿意为你去死!”里奇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来。

“你以前怎么就不冒冒险?”他冷酷地问道。“因为我没有工作?因为我在挨饿?可我当时跟现在一样,同一个男人,同一个艺术家,同一个马丁·伊德,为什么当时你就不能冒险?我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并不仅仅与你有关,与所有的人都有关。尽管我的表面价值突然发生变化,弄得我自己也以为我发生了变化,可你知道我并没有改变。我的骨骼上长着同样的肌肉,还是原来的十根手指十只脚趾。我还是原来的我。我既没有产生新的力量,也没有增添新的优点。我的脑子还是原来的脑子。关于文学和哲学,我连一丁点新的东西也没有概括出来。我自身的价值跟大家谁都看不起我的时候完全一样。让我感到费解的是,人们现在怎么都看得起我啦?他们当然并不是因为我这个人而看得起我,因为我还是原来他们看不起的那个人。因而,他们一定是为了别的原因,为了某种与我不相干的原因,为了我身外的某种原因。要我指出那是些什么原因吗?是我受到的承认。但是那种承认并不是我。它存在于别人的头脑里。另外,还有我挣到的以及还要挣到的钱。可钱也不是我。它存在银行里,装在汤姆、迪克、哈利的口袋里。你如今愿意来找我是不是也为了这种承认和钱?”

“你要把我的心都撕裂了,”她抽泣着说。“你知道我爱你,我来这儿是因为我爱你。”

“我恐怕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他温和地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爱我,现在对我的爱怎么会比当时拒绝我时强烈呢?”

“忘掉过去,原谅我吧,”她热烈地说。“我始终爱着你,记住这一点。而且我如今不是在你的怀抱里吗?”

“可惜我已经成了个精明的生意人,眼睛死死盯着称杆,想称称你的爱有多重,看看它属于什么性质。”

她脱离了他的怀抱,坐直身子,仔细打量了他很长时间。她打算讲话,又迟疑一下改变了主意。

“我是这样看的,”他接着说道。“在我跟现在完全一样的时候,除了跟我同阶级的人之外,谁也不喜欢我。当我的书已经全部写完的时候,读过我的稿子的人谁也不喜欢那些稿子。其实,正因为我写的那些东西,他们似乎还讨厌我。由于我写了那些东西,仿佛我犯下了什么——说得好听点吧——干出了什么下流事。人们都对我说:‘找个工作吧。’”

她做了个表示不同意的手势。

“没错,没错,”他说道:“你跟他们不同,你对我说的是:谋个职位。就像我写的许多东西一样,‘工作’这个词让你反感。听起来粗俗。可我向你保证,在我看来,它并不比我认识的人都劝我得到它仿佛劝个没有道德的人改邪归正时更粗俗。我们言归正传吧。我写的东西出版了,我受到公众的注意,这又使你改变了对我的爱情。马丁·伊德的作品早已完成的时候,你不愿意跟他结婚。你对他的爱情没有强烈到要结婚的程度。可现在,你的爱情足够强烈了,我不能不作出结论,认为你的信心来自作品的出版和公众的注意。我不愿把你跟稿酬联系在一起,不过我敢肯定,它使你的父母亲发生了变化。这一切对我当然都不能算是愉快的事。可最糟糕的是,我对爱情,神圣的爱情起了疑心。难道爱情竟如此卑微,居然需要作品的出版和公众的注意来为它提供营养吗?可是看起来正是如此。我一直在坐着考虑这事,想得头都昏了。”

“噢,可怜的脑袋,”她伸出一只手,用手指梳理他的头发。“别再发昏啦。我们重新开始吧。我始终爱着你。我知道,我当初屈从了母亲真是太软弱了。我本不该那么做的。你不是常常宽宏大量地说,凡是人都免不了犯错误、有缺点。那就同样对我宽宏大量些吧。我过去做错了,原谅我吧。”

“不错,我的确能原谅人,”他不耐烦地说。“要原谅其实没什么值得原谅的东西是很容易。你做的事就没什么值得原谅。人总是按照自己的智慧行事的,他不可能做出超越自己智慧范围的事情来。这就像我要你原谅我不找工作一样办不到。”

“我当初是一片好意,”她抗议道。“这你知道的。我不能既爱着你,又不怀好意。”

“说得对。但是你的好意险些毁了我。”

“的确是这样,”他抢先说出来,让她没法发表反对意见。“你险些毁了我的写作和我的事业。我天生就是个现实主义者,可资产阶级的精神跟现实主义却格格不入。资产阶级全是些胆小鬼,他们不敢于正视生活。你试图按照资产阶级的模式改造我,把我塞进长方形的鸽子窝里,过虚伪、庸俗的生活。”他发觉她蠕动了一下,想表示抗议。“资产阶级的文化和教养的基础就是庸俗——我不得不这么说——庸俗透了。正如我刚才说过,你试图改造我,想把我改造成你那个阶级的成员,头脑中换上你那个阶级的理想、价值观和偏见。”他摇了摇头,露出悲哀的神色。“并且,直到现在你还不理解我说的这一切。你从我的话里听不出我想表达的意思。我讲的这些,对你像说天书一样。可在我看来,这却是活生生的现实。你最多会觉得有点儿费解还觉得好笑:这个刚从泥塘里爬出来的野小子竟然对你的阶级说三道四,批评它是庸俗的。”

她疲惫无力地把头依在他肩膀上,身子被一阵阵紧张弄得颤抖起来。他停顿了一下,等她开口,可她什么也没说,于是,他继续说道:

“现在,你想恢复我们的爱情关系,你想跟我结婚,你想要我了。但是,听我说,如果我的书没有受到人们的注意,我依然是现在这副模样!而你仍然不会来找我。完全是因为这些该死的书……”

“别说脏话。”她打断了他的话。

她的责备让他吃了一惊,接着,他放声大笑,声音十分刺耳。“不是吗?”他说。“在这个关键时刻,你的幸福就在此一举了,你仍然像以前一样害怕生活,不但害怕生活,就连一声痛快的诅咒也害怕。”

让他这么一讽刺,她才意识到刚才那句话说得有多幼稚,可她仍然认为他是小题大作,心里老大的不快。他们长时间默默地坐着,她在苦思冥想,他考虑着逝去的爱情。他现在明白了,他并没有真正爱过她。他爱的是理想化了的露思,是他在自己的爱情诗中创造出来的那个神采奕奕、光芒四射的仙女。而现实中这个资产阶级小姐露思,具有资产阶级的一切弱点,怀着资产阶级那种毫无希望的偏狭心理,他可从来没爱过这个女子。

她突然开口了。

“我知道你说的话多半是对的。我的确害怕生活。我过去爱你不够深。可我现在比过去更懂得爱。我爱的是你这个人,是过去的你,我甚至爱你的改变过程。我爱你跟我那个阶级的不同之处,我还不能理解你的信仰,可我知道我能学会理解它们。我要努力设法去理解,就连你抽烟和咒骂我也会为了你喜欢它们,因为它们是你的一部分。我并不是不能学习,在刚才那十分钟里,我就学到了许多东西。我敢于到这儿来,就是个证明。啊,马丁……”

她啜泣着靠得他更紧了些。

他的胳膊这一次温柔地搂住她,表示出同情,她感觉到了,高兴地动了一下,脸上露出喜悦。

“太晚啦,”他说。他记起里奇的话来。“我有病,不是我的身体有病。是我的精神,我的脑子。我已经丧失了所有的价值观啦。我什么都不在乎。如果你在几个月前像现在这样,一切都会完全不同的。可现在太晚了。”

“并不太晚,”她喊起来。“我会做给你看的。我会向你证明我的爱情更加成熟了。我认为它比我的阶级和我最心爱的东西都更有价值。我会摈弃资产阶级最喜欢的东西。我不再害怕生活了。我要离开我的父母,任我的朋友们随意拿我的名字取笑。我此时就敢献身给你,假如你愿意,就跟你同居,因为跟你在一起,我感到自豪,感到高兴。假如说我过去曾经背叛过爱情,我现在可要为了爱情背叛以前的一切了。”

她站在他面前,眼睛闪闪发亮。

“我等着呢,马丁,”她悄声说,“等你接受我。看着我吧!”

真了不得,他望着她,想到。她终于挣脱了资产阶级习俗的枷锁,抬起头来了,并且还弥补了过去的一切缺陷。这可简直是太妙不可言,太了不起,太大胆狂放了。可是,他怎么啦?她并没有让他感到刺激,也没有打动他的心。他只是在理智上觉得她非常了不起。在这本来应该激起火一般热情的时刻,他只是冷静地打量着她。他一点儿热情也没有。他对她根本没有任何欲望。他又记起了里奇的话。

“我有病,病得很厉害,”他作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说道。“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病得多厉害。我已经失去了某种东西。我从来就不害怕生活,可我没想到已经对生活感到满足了。我的生活已经充实到什么也不再想要的地步。假如我的生活中还有空余位置,我会接受你的。你看出我已经病成什么样子了吧。”

他把脑袋向后仰去,闭上眼睛,就像个哭泣着的孩子透过泪水模糊的瞳孔望着阳光,一时忘记了自己的悲哀,马丁这时在幻觉中看到浓密的枝叶和透过叶间的明亮阳光,一时也忘记了他的病,忘记了露思的存在,忘记了一切。这丛绿叶并不能让人感到平静。阳光太强烈、太刺眼,让他的眼睛望得发痛。然而,他却盯着继续看,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门把手咔嗒响了一声,把他惊醒过来。露思已经站在门口了。“我该怎么出去?”她问道,仍然是泪眼朦胧。“我害怕。”

“噢,请原谅,”他跳起身,大声说道。“我糊涂了,忘记你在这儿。”他伸出手摸了摸头。“你看,我有点不正常。我送你回家。我们可以从仆人走的那个门出去。谁也不会看见我们。遮上那块面纱,什么事也不会有。”

她挽着他的胳膊,穿过灯光昏暗的走廊,走下狭窄的楼梯。

“现在我安全了。”他们走到人行道上后,她说,接着把手从他的臂弯里抽出来。

“不,不,我送你回家去。”他回答道。

“不,请你不要送了,”她表示反对。“没有必要。”

她又把手抽回去。他一时觉得奇怪。现在她已经脱离了危险,怎么反倒害怕起来。她几乎惊慌失措,硬要他走开。他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只当她神经有些紧张。他执意拉住她的手,坚持要送她回家。在第一条街的中段,他瞥见一个身穿长大衣的男人身影躲进一个门道里。他们经过那个门道时,他朝里面扫视了一眼,虽然那人的领子高高竖着,可他能肯定那是露思的弟弟索迈。

一路上,露思和马丁都没有怎么交谈。她惊慌不堪。他表情冷淡。他提起自己要回到南海去,她请求他原谅她找过他这件事。他们的交谈仅此而已。到了她家门口,他们出于礼貌握手道别。他抬了抬帽子。门子闭上后,他点上一支香烟,转身往回走。走到刚才看见索迈躲进去的那个门道时,他停下脚步,带着好奇般的幽默神色朝里面注视了一会儿。

“她对我撒谎,”他高声说。“她想让我相信她冒险去看我,可外面却有她的弟弟等着带她回去。”他放声大笑。“噢,这些资产阶级!我穷困潦倒时连见见他姐姐都不配。我有了银行存款时,他又把她送上我的门啦。”

他转过身正打算继续往前走,一个向同一方向走的流浪汉跟在他身后向他乞讨。

“我说,先生,能给我二毛五分钱,让我找张床过过夜吗?”

马丁听到这声音,立刻转过身来,一把拉住乔的手。

“你还记得我们在雪莱温泉旅馆分手时的情景吗?”乔说道。“当时我就说过,我们会再次见面的。我打心底感到我们能再次见面。我们这不又在一起啦?”

“你的气色不错,”马丁称赞说,“好像还胖了些。”

“那当然啦,”乔显得喜气洋洋。“我开始流浪后,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活。我的体重增加了三十磅,身子棒极了。以前干活累得精疲力竭。流浪生活的确很对我的胃口。”

“可你还得找地方过夜呀,”马丁取笑说。“现在晚上可够冷的。”

“哼?找地方过夜?”乔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零钱来。“这可比干苦工来得容易,”他得意地说。“你看上去干得也不赖,所以我才敲你一杠子。”

马丁笑着把钱给了他。

“这些钱够你大醉上几回了。”他的话含沙射影。

乔把钱放回兜里。

“我不再喝酒了,”他宣称道。“我不想再喝个烂醉,谁也没拦着我,只是我自己不想喝的。跟你分手后,我只醉过一回,那是个意外,因为是空着肚子喝的。我像头牲畜一样拼命干活那阵子,喝起酒来也像头畜牲。可我过上人的生活后,喝酒也就像人一样了,有兴致时就来他一杯,不过如此。”

马丁跟他约定第二天见面,就回饭店去了。他在营业室停下来,打听班轮航期。玛丽波萨号五天后起航开往塔希提。

“明天为我打电话订个特等舱,”他对工作人员说。“不要甲板上那一层的,要下面迎风一侧的,左舷,记住,左舷!你最好写下来。”

他一走进自己的房间,就上了床,随后就像个孩子一样安然入睡了。晚上发生的各种事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他的脑子已经死了,不会产生什么印象。他跟乔见面时的热情也短暂得转瞬即逝。片刻之后,他就开始讨厌那个过去当过洗衣工的家伙,连话都不想再说了。再过五天,他就要乘船驶往自己心爱的南海,可他觉得这也无所谓。他闭上眼睛安然入睡,照例舒舒服服睡了八个钟头。他一点儿也没有觉得烦躁,连身子都没有翻一下,也没有做梦。睡眠对他来说就是忘却,他每天醒来都感到遗憾。生活让他厌倦,让他烦恼,时间成了苦恼。

同类推荐
  • 天师传人之争:真龙气

    天师传人之争:真龙气

    民初,张天师携子南下寻找真龙气,引出一场千古未有的奇事。民国第一相士袁度,为何隐居江南小镇?化外奇人蓝云天,为何踏足中原?天师传人之争,六十三代天师究竟谁来执掌?天下龙脉精华,真龙气究竟在何处?谜底即将揭晓,更多精彩,尽在《真龙气》。
  • 寻欢者不知所终

    寻欢者不知所终

    本书分为三辑:有关记忆;有关逃离;有关存在。有想喝人奶而导致失明、瘸腿的悲惨兄弟,看黄色碟片被告发从而逃跑的荒唐年岁,为了离婚而去寻欢的寻欢客,因有隐形功能而悲观绝望的文化职员,不堪忍受婚姻而杀妻的牙医……
  • 净土

    净土

    讲述的是一批才情卓越的首批北大毕业生,在腥风血雨的乱世沧桑中挣扎求生存,却难逃宿命的枷锁,逐渐沦为旧时代的殉葬品......
  • 兵团儿女

    兵团儿女

    作者以富于地方特色的语言和活泼诗意的叙事方式,展现了大西北的风土人情,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给人带来新鲜酣畅的阅读快感。
  • 官殇

    官殇

    石油化工企业的董事长、总经理杨静岩家遭到抢劫,被劫走一笔巨额钱款。杨静岩心虚不敢报警,但是歹徒又一次光顾,无奈之下他只得报案,却又唯恐警方侦破案件发现自己的经济问题,千方百计遮掩被抢金钱的数额……张力编著的《官殇》讲述的是一个官员在官场博弈中的成长史,揭示官场众生相。
热门推荐
  • 青少年教育自助金点子-实践出真知——勇于实践

    青少年教育自助金点子-实践出真知——勇于实践

    一个人假如不脚踏实地去做,那么所希望的一切就会落空。——摩路瓦
  • 王子殿下:红唇白雪

    王子殿下:红唇白雪

    他,冷酷校草,家世不凡,她,甜美校花,家世平庸,她的纯真可爱,让校草爱上了她,这两人能擦出怎样的火花?
  • 皇逆乾坤

    皇逆乾坤

    沧澜大陆,八荒十地,万族林立。前世今生,一介“废人”,转世几合?被封印在记忆中的曾经还能否在重生后破除,前世的仇敌又当如何面对?他重回少年时代,打破迷惘与未知,带领人族崛起于沧澜之巅!琼霄风云起,剑指长天,皇者逆天!
  • 陪你到世界终结

    陪你到世界终结

    对于麦芒同学的死党而言,有她的生活完全可以写成一部血流加泪流成河的诗史,因为她隔三差五就会干出点不可理喻的邪门事……
  • 凯源玺之繁星

    凯源玺之繁星

    虐恋,谈不上,甜文,应该有。内容应该不算太好,应该会经常更,只是短一点而已,表介意。
  • 调教大明

    调教大明

    他是张居正的得意门徒!他向戚继光学兵法……和俞大猷学剑法,天下无敌!在他手中,有更辉煌的万历四大征!白手起家,掌握天下,笑谈之间,成就最强悍无敌的事业!在大明万历年间,张惟功以枭雄手段掌握国政,于大航海开时之时,开创属于中国人的大明时代!
  • 梦修

    梦修

    一种前所未有的修炼功法“梦系”只要每天躺在床上“睡觉”就可以修炼的功法。华梦晨俊美无比的外表,独特的气质,受到许多美女的青睐。在他的身边从来不缺少美丽的女人,因此他各种的麻烦不断。
  • 风鳞战魂

    风鳞战魂

    上古有盘龙,生于那鸿蒙孕育之初;传说循着龙穴地脉,就可得到蛮荒混沌中的超能力;强者之路,总伴随着艰险危难;正邪对决,总是在涅槃中永生!
  • 水蓝色婚纱(爱蓝说系列之一)

    水蓝色婚纱(爱蓝说系列之一)

    [花雨授权]倔强地推拒了他八年之久,只要他醒过来!掩藏了八年的热情,她要一股脑地全都倾倒给他;迟到了八年的真心,她要一点一滴地补偿给他;即便是——结婚!多么致命的诱惑啊!他——还是不愿意醒过来吗?
  • 七号命令

    七号命令

    李斯特?查理,一个前所未有的超级天才!一般人的智商是49-152,智商超过140,已经是天才,他的智商居然突破500!十二岁上了大学!十五岁获得了物理与生物系双博士学位!十六岁获得了机械与化学系双博士学位!二十五岁在空间理论上取得了重大突破,获得了诺奖!......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天才人物,却以毁灭世界为理想,在一次时空逃亡中,意外穿越到异世界,成了一名战士。在他决定继续自己的理想时,他的长官却将他送去当炮灰,理由居然是......智商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