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小,他很穷。身高佝偻的他从来都是别人的笑料。只是,他从没自卑过,每天展现在他脸上的,是一张谦卑而自信的笑脸。母亲说,他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母亲来到这座城市时,遭遇抢劫,是他收留的,于是,母亲便顺理成章成了他的妻。
只是他的盼头没有多久,我刚学会说话的时候,母亲就跟人走了,他认为靠他的能力能养活我,能给我幸福的生活,于是他坚持留住了我。
5岁,我没有喊他爸爸,我只会坐在他矮矮的、骆驼一般的身体上,驱赶着他朝前爬,我小小的脸上尽是笑容。
9岁,我依然没有喊他,说实话,我从心里是鄙视他的,学校每次要召开家长会,我都说我父亲在浙江打工,一直未曾回来。即使他坚持来接我,我和他也保持一条街的距离,有时,我在想,也许,那是我们一辈子无法跨越的距离。
12岁,我长得和他一般高了,我不再相信他能给我美好的生活,我甚至羞耻于正眼看他一眼。在我眼里,这个卑微、丑陋、矮小,并且最终沦落到拾垃圾来养活这个家的男人,没有资格做我的父亲。
我考上大学那年,是父亲最风光的时候,他逢人就说,他的儿子学习如何了得,对他又是如何孝顺。他试图把腰杆挺得直直,尽管生活的压力,早把他的身体磨成了一座拱桥。他却不知道,当电视台来采访我,被我拒绝了,当报社来找我,也被拒绝了,那一切,只因为憎恨家里那个卑微而丑陋的男人。
大学四年里,我只回过一次家,我总有太多的借口可以使唤,而他总是那么容易满足,甚至连在电话里明显表现的不满,他也毫不在乎。
突然接到他的电话,是在我住院后,本不想告诉他,但昂贵的医药费,让我没了方向。他却在电话里,一脸责怪:“这么重的病情,怎么能不治呢,你也真够傻的,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让我好去照顾你啊。”他提出要来北京,被我拒绝了几次,最后他急了:“孩子,你可以讨厌我,但你不能阻止我爱你,明白吗?”是的,我无力阻止他,唯有默然。
他就住在医院的附近,他说这样,一来方便照顾我,二来,也可以找份工作。但他很少在人多的时候来医院,也许是他意识到自己的自卑,也许是他忙得没时间过来。
他来后的第二周,我好多了,心里忽然想去看看他,来到他所住的地方,狭小的空间里,除了一张床外,已几乎摆不下任何东西。不知道是北京的冬天太冷,还是床太冷冰,被子太单薄,我躺在床上,抖得连打冷战。
知道他的消息,是在晚上七点半的新闻节目中,电视里说一家酒店起大火了,旁边的一些打工者自告奋勇来救火,有一个人被烧成了重伤,记者拍摄到了伤员出来的画面,他的全身包满了纱布,只有眼睛露在了外面,我认识那双眼睛,那双深邃而又饱满自信的眼睛。
我是连夜赶去的医院,因为抢救,我没能进去看他,被他抢救出来的一位女性紧紧抓着我的双手说:“你有一个伟大的父亲,我为你自豪……”
再次见到他,是在两天后,他终于已经转危为安。很多人都带着鲜花来看他,不知道为什么,那阵子,我唯一能补偿他的,就只有无休止的眼泪,是为了那年少无知的轻狂,也是为了我自惭形涩的虚伪。
他说:“看着别人都有电脑,我也想给你买一台。所以我只好拼命干活。”
他又说:“本来我领了工资,就想过来喊你一起去电脑城。在路上,我看见一家酒店起火了,我无法控制自己,结果……对不起!”
他接着说:“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都不喜欢我,讨厌我,我一直在都努力,我希望能让你改变对我的看法,我希望能做一个合格而称职的父亲,我能如愿吗?”我点头说:“你一直是个伟大、称职的父亲,是我错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没读懂你,对不起!”
他笑了,热泪却从眼角边滑了下来。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他最后说:“孩子,我还可以像以前那么爱你么,我能抱抱你么?”他努力移动着身子,我拼命靠近。
我哭着大声说:“爸,既然你爱得那么坚定,那就用力爱下去。”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喊他。
我的父亲,带着微笑,在我柔弱的肩膀里,甜蜜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