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少年竟难得地,也起了玩耍的心。只见他微微叹了口气,装出一副沧桑模样,慢声道:“哎,你这人真是可恨!竟非要我忆起那悲伤事……想当年,我也算是个世人眼里的名士,可恨,却被一宵小害得身败名裂、死于虚妄之罪名……最后,竟连全尸也没有保住啊……”
“哦,然后呢?”越石十分淡定地坐在那里,伸手去挑灯里的油芯,没有对少年悲惨的死表现出一点点的同情,“然后呢?你可不可以说得再具体一些?鬼难道都像你这样语言混乱、没有重点么?还是你因为‘一死经年’,把脑子给锈掉了?不,我错了,鬼是没有脑子的,对吧? ”
——这话语——好恶毒!好尖酸!好刻薄! ——没有半点少年意料中的愧疚或者同情。
——难道这些才眼前这个衣冠楚楚、气质优雅的家伙的本性么!
鬼少年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眼见捉弄不到越石,他也只能僵硬地转换了话题:
“也许,呃,你愿意听听竹林七贤的故事……话说,在魏明帝的时候……呃,好吧,你不感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讲讲神鬼精怪之类的事情……话说,在神农炎帝的时候……世上存在着一种很神奇的花——它的花瓣能够在没有风的时候在空中飞舞……传说,有幸在它落地前得到它的人,会在来生获得幸福……”
“它叫什么名字……”
“谁知道呢……上古时候的故事了……”
不知何时,雨已停了。
新月缓缓地攀上了半个飞起的檐角。
一道银辉洒在十三里桥下的水波里,波光粼粼间,“水的形”浮动着“月的影”。
水与月,如此的“形影相伴”,然而,却不过是彼此的夜的过客。
晚风吹过,带来几缕浅淡的香气,浅淡地带着暮春清明的气息。
——那种清冽中带着浅淡的寂寞的气息。
陆
永平七年春正月癸丑,周处及齐万年战于六陌,王师败绩,处死之。 夏五月,鲁国雨雹。 秋七月,雍、梁州疫。 大旱,陨霜,杀秋稼。 关中饥,米斛万钱。 诏骨肉相卖者不禁。
——《晋书.帝纪第四?惠帝》
太阳完全地隐入了西山的阴影里。
越石从兄长刘舆的府中出来, 满面肃然地挥退了家丁, 独自走在喧闹的街道上。
虽然此刻酉时已快过去一半,但街道上,还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日前传来的雍州大疫的消息,竟丝毫没有影响到与它紧邻的司州的洛阳。
“怕是等到河内郡出了疫症,这里的人才会恐慌罢。”清冽的声音在越石耳畔响起。
越石已经对此人的“神出鬼没”(是真正的鬼没==)见怪不怪了。只见他头也不回地说道:“你想让他们怎样惊慌呢?雍州人有雍州人的活法,洛阳人有洛阳人的活法。 我自活我的,你自活你的,有什么干系。 ”
“越石,你又忘了我已是死人这回事儿了! ”墨绿薄衫的少年微微摇头,装出惆怅的模样,叹息道,“我们好歹也认识了五六个月。 就算你恨我天天来烦你,也应该稍稍顾及我们那么多日子以来,月下畅饮、同榻共枕的情谊罢……你怎恁的薄情?
竟总挑得我想起我的死?你记性如此差,肯定忘了我是怎么死的罢?一刀两断哪!连个全尸都没留成……”
“住口!这已经是你这个月第三十一次提到你那悲惨的一刀两断的死了!我真怀疑,你的执念是不是就是因为你那可笑的死? ”
“啊! 你竟然说我那‘一刀两断的悲惨的死’可笑? 越石! 你竟然是如此刻薄之人! 我当真看错你了! ”少年掩面,装出绝望的模样——他这些月来,饱受越石毒舌的摧残,竟也磨砺出了一套对付越石方法——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越石无奈地停住脚步,伸手抵住自己青筋乱跳的额头,咬牙道:“这天,怎么那么快就黑了呢? ”
——只有太阳落山之后,鸦才能化为人形。
这半年来,某只“死”鸟为了投胎,不断在天黑之后纠缠越石。 一来二去的,一人一鬼之间竟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貌似友人的关系。
——不过,这种友人,是越石打死都不愿意承认的。
因为——在混熟了之后,越石越来越无法忍受,某只死鬼愈演愈烈的肆无忌惮……
“你、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真是太薄情了! ”少年装出的怨妇模样又一次顺利地恶心了越石一把。
“够、够了! ”越石捂着正在翻江倒海的肠胃,一字一句地切齿道,“你再装下去,我就要吐你口水啦! 哼哼,”他假装狞笑了两声,又威胁道,“鬼是最怕人唾的,对罢? 阿夜? ”
阿夜——少年的称谓——当然不是真的名字——真名,对于神鬼精怪,总有着难以言说的约束——随便告诉越石一个名字,不过是为了称呼着方便。
“切,每次都只会用这个来威胁我。 ”阿夜撇撇嘴,不屑地说道,“说起来,你哥又跟你说什么了? 那么阴郁着脸。 ”
啊,是了,被阿夜这么一闹,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的压抑。 那么说来,阿夜,是故意……不! 这家伙一定是为了他的恶趣味才捉弄他的!
越石饶是这般愤愤地想着,可眼中还是不由带上了几分暖意,“这里人多,等回家了,我再跟你说。 ”
——回家么?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如此熟悉。
阿夜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好啊,我等着……”
两道永远不可能在阳光下交汇的影,在秋月微冷的光中,融化成墨,被洛阳的夜,晕染得朦胧。
柒
“我哥说,他也看不清如今的朝局。叫我跟齐王司马冏打好关系,他自己要接近东海王司马越,说什么,要早做打算。”越石叹了口气,劈手夺过阿夜的白玉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含混地呢喃道,“先帝死了以后,这朝堂就越来越乱了。 ”
“哼,司马炎自己本事大,生的儿子——除了宫里坐着的那个——倒是各个都很有本事么!”阿夜嘲讽地笑道,“真是可悲可叹!”说着,就顺手抢了越石刚捧到嘴边的酒觞,将里面琥珀色的琼浆灌进自己的嘴里。
越石对阿夜的无赖行径很是牙痒。 只见他眼珠一转, 咬牙切齿地揶揄道:“阿夜,恕我直言,你不会生前与司马家有仇罢? ”
“大约罢。 ”阿夜的回答,出人意料的冷淡。
“啊!”越石惊道,“那你前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你那‘一刀两断的悲惨的死’
不会就是先帝害的罢? ”
“怎么,”阿夜斜睨了越石一眼,“你好奇啊? ”
“是啊是啊! ”越石忙不迭地应道。
“哼哼,我偏不告诉你!除非……”阿夜眯起眼睛,不怀好意地瞄着越石。那眼光跟狼瞅兔子似的,瞄得越石身上一阵发冷。
“有关你投胎轮回、把执念丢给我的事情免谈! ”越石高声疾呼道。
阿夜气馁了,无奈地恨声道:“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倔强!明明对别人都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嘛。 ”
越石不说话,只是嘴角牵起一抹微笑。
——没办法,谁叫阿夜只出现在夜里——与阿夜的相处,就像一个可以让他肆无忌惮、随心所欲的梦——所以,他才能如此坦然地展露内心的真实——真实的彷徨——和真实的倔强。
——不必惧怕,不必隐藏、不必挣扎。
——也不必寂寞地饮酒,不必用饮酒排遣空虚。
“没办法,谁叫我们是朋友。 ”
“……切,自作多情,谁与你是朋友。 ”
捌
八年春正月丙辰,地震。 诏发仓禀,振雍州饥人。
——《晋书?帝纪第四?惠帝》
“雍州还真是倒霉,”刘舆摇了摇头,嫌恶又同情地看着涌进城来的衣衫褴褛的灾民,“去年秋天先是大疫,接着又是大旱、霜降,今年又碰上地震。 倒霉,真是倒霉。 ”
他松手放下车帘,招呼车夫把车赶快一点——那些流民身上的馊臭味,惹得他有些反胃了。
坐在刘舆身边的越石,忽然开口,淡淡地说道:“哥哥,我想把家里的粮仓开了,然后再捐些家财。 ”
“什么?!”刘舆瞬间瞪大了眼,“你是疯了还是傻了!我不是才与你说要趁此良机,把那些屯着的谷子卖了,好赚些钱财,替你我打点仕途么?你怎么又发疯了?想学士稚那小子‘散谷帛以周贫乏’是不是?若是早几年舅父还在的时候,你施施财也就罢了。我不是告诉过你,现下朝堂上局势不清,我们兄弟两个没有靠山和倚仗,须得早做打算么? ”
“我,”越石眼神一暗,终究还是妥协地垂下了头,“受领哥哥训诫。 ”
“哎,真是,若非世道不好,我逼你做什么……”
车轮班班,碾过平坦的青石板,驶进洛阳高高的城门。
渐渐地,将那些流民,远远地甩下。
坐在车上的他们,都没有看到,在城墙上,有很多很多黑色的鸟,正毕毕逋逋地拍着翅膀,成群结队地飞向夕阳。
“喂,你见过那么多的乌鸦么? ”一个守城的卫兵瞠目结舌地捅了捅他的伙伴。
“没有啊,”他的伙伴一面拦住难民,阻止他们闯进城里,一面不失时机地抬头看了眼那多得骇人的黑鸟,“我爷爷说,乌鸦百只百只地出现,必是在有大灾大难的时候。 这些年的事儿,出的已经够多了,可千万别再闹出什么岔子。
夜深,人难静。
璀璨的星空之下,越石只穿着白色的里衣,仰面躺在屋顶上。 他的手中还攥着一只已经空了的白玉酒壶。
在他的身边,和他肩并肩一起躺着看星星的,是那个总穿着墨绿薄衫的少年。
“才刚刚二月你就穿这么少,怕不得病啊? ”少年调侃地说道,几根手指兴致勃勃地玩弄着越石放下来的头发——他正企图在它上面打一个结。
越石没有理他,只是看着星星,连他的小动作都好像没有发现。
“喂,”阿夜觉得不对劲儿,便用手肘撑起上身,从上面直视着越石的眼睛,却发现越石的眼里满是类似挣扎的复杂情绪——他莫名地有些心惊,“越石, 你怎么了? ”
“阿夜,”越石艰难地张口道,“我为什么总是鼓不起勇气,我为什么总是不敢去争取,我为什么总是……妥协、放弃……”
阿夜一愣,眼中露出一抹艰涩的忧郁,口中却故作轻松地调侃道:“什么啊,原来为这个啊! 不是早跟你说过,你这人有梦想没信念么? 有了信念,那个什么执著啊,勇气啊,就会一个个跟着有的啦! ”
越石沉默着,半晌,才张口涩涩地说道:“哪,阿夜,你,现在,还想轮回么? ”
——还想轮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