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经历过如此反复的失败和挫伤。小时候练习说话,喉咙发出的破碎气音在心上反噬出一个巨大的空洞,用妈妈的安抚才能换取到一丝丝的慰藉。有些事情不管怎么努力都做不到, 只能靠爱来疗伤——曾经以为就是自己心脏承受痛苦的最大极限。 然而很久之后她才明白那远远不够。
有些事情不管怎么努力都做不到。 而有些事情不管付给多少爱都没有用。
眼睁睁地承受伤害,直到心的表面一点点地结起了厚厚的茧,一切外来的力被阻挡、被钝化,再也没有知觉。 为止。
自己的心依然柔软,否则怎么还会流血。
无数次看见与熙和生活在小樽的情景。 让人窝心得难受。
他们住在运河旁的其中一栋小房子里。夏天的爬山虎秋天的落叶。早晨出门前的道别和晚安的亲吻。床头摆放着他亲手做给她的八音盒。手牵手走过点燃油灯的狭窄巷道。骑单车路过邻居飘了苜蓿香的花店。他倒映了烟火色彩的瞳孔。她被温泉蒸汽染红的面颊。
那实在是多么大的幸福。
但是为什么她不行。
至今不可以理解的是,为什么她不行。
她对他付出了那么深的感情, 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严肃的对待。 她逃离他的身边,期盼着他能追随而至,开始另外的生活。 他每次也确实来接她,握紧她的手,然后,把她带回原点。 不管怎样努力,熙和从来不能认同她的喜欢。
男生随时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不离不弃;却另外找了女朋友,美丽,冰雪聪明。
所以,拒绝自己的理由是什么。
也问过一万遍了吧。熙和只摸摸她的头发说“浅夏你不要再欺骗自己了。有时候你认为的东西不一定是真实的。 ”
泽川念着这话一万遍地自嘲,心跟着一万遍地滚出眼泪。
自己的世界不是真实的,那还能是什么。
固执地认为得到的答案是敷衍。 她只好继续漫无目的地猜测。
不能说话。 没有父母。 害怕陌生的人和事。 过于依赖。 没有上大学。
是哪一项。
由始至终,爱情的力量都做不到的事情。
四
旅行不像是旅行。 没有照相留念,没有买土特产,甚至没有足够的行李。
那像自己这种胆小怕事的性格,还这么执着地。 是为了什么呢?
图什么呢。
——不过是喜欢着而已。 不过是爱着而已。 不过是一些真挚简单又朴素的感情。 可是它们什么时候已经长得这么高大这么繁盛,长成了天空和世界,成为了心情和眼睛呢?
泽川站在小镇的尽头,面向湛蓝的石狩湾。
等到了日出。
海天连成一色,只是调子由平整轻滑的蓝换作了斑斑驳驳层层叠叠的红。深红浅红,明红暗红,肆无忌惮地四下倾泻,像是翻倒在画布上的浓烈油彩,泼出一幅流动的画。光与暗擦肩的瞬间,好像站在世界之外看到时光巨大的轮回。所有极端的情绪一齐涌上来拥挤在胸口。 忽然无法思考。
有熙和在的地方。 深的浅的明黄的亮白的温煦的锐利的。 是光。
那没有他在的地方呢。
一样有光。 却仅仅是光。
灿烂也好。壮观也好。会散发庞大的热量也好。难得一见叹为观止也好。象征蓬勃的生命永存的希望也好。 奇迹也好……
如果不是你。 如果不是在一起的我和你。
吉井先生成了整个北海道唯一与泽川熟络的人。 大部分时间他们就像现在这样坐在安静的酒屋里,倒满一小杯清酒。吃不加芥末的生鱼。“谈论”有关“他”的事情。
——什么时候认识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好像我一出生他就在,又好像是才遇见他一两年。
——什么时候喜欢的。 从认识的时候起吧。
——为什么喜欢。 理由太多了,我可以写上一整天。
——他时时刻刻在我身边,但是他却不喜欢我。 他说我的感情不是真的喜欢,他说我们绝对不可能在一起。
——我不明白。
“他不喜欢你是他没有福气。”吉井先生开导着,“你再等一等。说不定他就发现你的好了。 ”
——我还应该等多久。
还得多久呢。
等待有时比一秒钟还要短,有时却又比一百年还要长。因为不知什么时候才到尽头,所以每一个瞬间都可能是尽头。 于是在每一个瞬间里等待,从上一个到这一个,到下一个,下下一个,再到无数个。 在那由无数个瞬间连成的无限里,等待着唯一的尽头。
五
二月份来祈福。 是太早还是太晚。
神社建在山坡尽头的林间。空旷的松枝和石板道。疏离的积雪挡不住凛冽射下的阳光。 尽量挑选了偏僻的地方,但在新年早就过去而春假还未到的日子里,寂静的红木古楼无端显得荒凉起来。
怎么办。 泽川后知后觉地发现来得有些不合时宜。
净手台里的木勺长柄上落着雪,香炉里燃尽的灰冻成僵硬的土块。泽川认真低下头搓洗手指,腕上的铃铛又跟着晃悠。水面模糊地映出倒影,一荡一荡。她盯住自己泛了涟漪的眼睛,心里涌起大片升腾的潮汐。
我是愿意的。只要你来找我,我就愿意和你回去,或者去任何地方。哪怕我有多讨厌多恐惧不想再看那个地方一眼,我还是会跟你走。
我拉着你的手,就好像拉住了全世界。
只是。
只是请你给我一个原因。
我们在小樽的生活那么幸福,熙和。 为什么你不能陪我留下来。
我到底是做错了哪件事你不和我在一起,就算我那么爱你都不可以。
祈福。 拍掌两下,双手合十。
许什么愿呢。
如果和通常都一样,“请保佑熙和健康,自己和他在一起”。没办法说话,虽然不能让神明听得更清楚。 还是每次都实现了。
不是自己期待的那种“在一起”,却依旧算是实现了。
如果还能说得更多些。“有朝一日能亲口念他的名字”。“变成活泼开朗的女孩子”。“身体健康绝对不进医院”。“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
心愿有很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多了,让神明难以抉择。 决定不了要实现哪一个,最后全部放弃。
那,就求简单一些的好了。
——请保佑熙和。 我喜欢的那一个,长相好看的。
请千万记得啊。
“浅夏。 ”
跪在地上回过头的一刹那,泽川想自己活了二十年,全部的意义不过就是为了等待这个慢镜的出现。
突然的风,楼外的白纸灯笼撞出细碎声音。
男生出现在逆光的雪天里,由远及近,黑色的衣角在风里翻飞。 理掉了覆眼的刘海,露出好看的轮廓。深若寒潭的黑眸中藏匿着琐杂的情感。习惯上扬的唇角。似乎吹得有些苍白的皮肤。比上个月更为明显的锁骨。站定后微微曲起一条腿,膝弯处牛仔裤的褶皱。 走了雪地依然很干净的白色运动鞋。
就是这么在一片空旷中炫目着。
他微笑着朝自己伸出手,一模一样的红线铃铛。“跟我回家吧。 ”
如果握住了,这辈子的结果就是这样了吗?
在一起,又不在一起。
不要。
泽川站起来拍拍并不存在的尘土,双手插进衣兜。
和纸从竹骨架间发出清晰的碰擦声。并木道两侧的大树笔直向上延伸,阳光从高处径直穿过。 有白色的结晶从云端降下,零星的几点。 周围的气氛凝固起来。 好像许多人由他们身边反复经过,他们击掌两声,跪地合十。祈祷着学业进步、职位晋升、情成眷属、家庭幸福……泽川听见自己虔诚的那一句——
“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 ”
只能尽量靠近你,却不能成为你喜欢的人。 我不要。
六
泽川回来的时候并不高兴。提着背包,低头行了一礼就转身出去了。吉井先生还未来得及叫住她,被随后挑帘进门的男生吓了一跳。
那么出色的男生,一眼就认得出来。 和照片里一样。
而微小的差别是,比照片上更加清晰的,他的眼睛,简直和泽川如出一辙。深邃得让人无法忽略。
名字是熙和吧。 可是姓什么呢?
“谢谢这几天来您的照顾,”淡淡的声音礼貌而疏远,“请多保重”。
察觉到他们就此离去的意图, 直觉告诉吉井先生有些旁观者看得更彻底的事情,还是尽量不要隐瞒。 作为一个长辈,他不愿漠视着泽川以后都这么痛苦下去。
他慌乱地开口,“年轻人,我有些话,觉得说出来对你们比较好……你为什么不接受泽川呢? ”
“什么? ”不曾料想是这样的话题,男生显然吃了一惊。
话题挑开,吉井先生也豁出去了,“泽川喜欢你,你是知道的吧。 ”
“是。 ”
“她是个好女孩,你有什么坚决的理由一定要拒绝她呢? 不能试试看吗? ”
“我很抱歉。 但是——”
“她天生残疾,又从小失去父母,你不能要求她坚强乐观地面对这个世界,虽然在我看来, 她已经做得很好,” 店主的声调激动起来, 他注视着欲言又止的男生,“……你是她唯一的精神依靠了。既然可以陪在她身边,为什么不能交往呢?你——”
“先生,”右手握成拳,男生的脸颊终于绷紧,“有些事情您并不了解。 浅夏她…其实,患有非常严重的妄想症。 ”
妄想症。
那是,什么意思。
“她有非常良好的家境,却坚持认为自己父母双亡;她不愿和人多接触,因为她害怕被排挤被侮辱;她说我们住在小樽的日子很快乐,但我从来没在这里生活过……她眼中的世界,她所相信的真实,其实根本就是一个梦境……”
自己的世界不是真实的,那还能是什么。
是妄想。 是梦境。 是从不存在的虚伪。
是假象。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否定她的爱情,”吉井先生想起那时泽川写下“是我喜欢的人”,眼里决然的神采,“或许她是经常幻想,可我看得出来,她对你的爱绝对绝对比任何东西都要真实。 难道爱情的力量不能超越疾病的隔阂么? ”
“那是爱情也战胜不了的事情,”男生语气里透出绝望,他闭一闭眼睛,墨色似乎更浓了些。 向着吉井先生深深鞠躬,“……请您多保重。 ”
爱情也战胜不了的事情,是什么。
“我到底是做错了哪件事你不和我在一起,就算‘我爱你’都不可以。 ”
那是什么。
东京市区里总是灰蒙蒙的。天空沾染了烟气的灰。建筑钢筋混凝土的灰。行人神色漠然的灰。
或许。 再加上心的灰败。
“爸爸妈妈一会儿就来看你。浅夏……不要再让他们伤心了。”熙和觉得女生身上松垮的条纹病号服刺得他眼睛发疼。 却无能为力。
没能得到任何回答。
“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呢。 ”
——哪些是事实,我一直都很清楚。 你不喜欢我这一条,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泽川手势比得乱七八糟。
然后在一场死寂中病房的门被推开了。“泽川君, 听说……妹妹已经回来了吗。”走进来的女孩,无疑是个美人,不仅美,还狡黠聪慧,精巧玲珑。她葱白般的细指,紧紧地握着熙和的手掌。
在自己面前。 拉住一整个世界。
呼啸着爬上心头的是满溢的恨。
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出现,提醒她那个拒绝的理由。
——我不要看到她。 你们都出去。 双手挥舞得有些累,颓然垂在身侧。
“好好休息,我马上回来。 ”
远远地似乎还能听见他们的声音。“还是不行吗。 ”“嗯。 我说的话她都听不进去。 ”“别着急。 会好起来的。 ”……泽川抱膝坐在床的角落里,脸埋下去。
细细地想的话,让爱情无能为力的事情有很多。
比如时间。 比如死亡。 比如。
比如血缘。
七
什么事情可以是真的,什么应该是假的。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么多事。
自己有异常幸福美满的家庭是真的。十岁成了孤儿寄宿在姑姑家是假的。妄想症导致的自闭和缩手缩脚是真的。世界的冷漠不屑和嘲弄是假的。伤心时寻找逃避的途径是真的。在北海道生活的幸福景象是假的。所谓爱情的渺小和不知所措是真的。 支撑自己一直爱的力量是假的。
熙和是泽川熙和,是自己的亲哥哥。 是真的。
他们有类似的眼睛,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 是真的。
因为这关系太亲密所以他们不能成为恋人。 是真的。
但是。 泽川浅夏喜欢泽川熙和。 也是真的。
爱情不被承认。 可它还是爱情。 是真的。
爱情不是假象。 是真的。
不是因为我得了妄想症, 我所有的信仰就都无法被相信。 我知道我爱的人是谁。我知道那是真的爱。不是因为我们的联系太特殊,我给你的炽烈的感情就不能称之为爱。 我知道我爱的就是你。 我知道那是真的爱。
天生不能说话也无所谓。有严重的妄想症也无所谓。对方的理智和不认同也无所谓。要孤独的等待多久也无所谓。祈了福但没能实现也无所谓。看见的温暖是幻象也无所谓。 彼此是至亲血缘也无所谓。 全世界反对也无所谓。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流 年
金典
又见到你了。
LV的拎包,灰色的针织帽,CONVERSE限量版帆布鞋,从加拿大回来度假的你,就这么招摇的朝我走来了。
在人群拥挤的大街上,你显得那么耀眼,就连你左耳的SWAROVSKI耳钉,即便是在冬日柔和的阳光下,也跟着你晃人的眼。
Hi!
原以为这样重逢的情节只会出现在那些流行着的言情小说里面,却没想到,类似的剧情也会发生在分别了六年的我们身上。
藏书咖啡吧里。
你半卧在帆布沙发里,点起一支烟。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过去。呵,过去,一个有你也有我的过去。记得那时,我经常站在球场边为你呐喊助威;记得那时,我可以在六一儿童节肆无忌惮的抢你做游戏赢来的玩具;记得那时,我总在下雨天逼着你去给我找蜗牛……那时的我梳个小短发,每天都跟在你后面,像小尾巴一样不停的颠儿啊颠儿……哦,那是怎样一段纯真绚烂的时光啊!
而如今,那段时光被叫做无法忘记的过去。
正放着的音乐《YOUAREBEAUTIFUL》。
捧着卡布奇诺,静静地喝着,再静静地看着谙熟地吸着烟的你。红色的沙发,红色的抱枕,衬着的是你潇洒帅气的脸,可我从中再也寻不出青春的印记。 你把我从过去拉回到现实,说,看你,都长这么高了,头发也留这么长了,够美的。我笑笑。是啊,我们都长大了。 此时的你,是即将步入社会迎接风雨的人,而我,也到了花开的季节。
你好像还说了些什么,大概是你现在高调的生活吧。 可我什么都没听清,眼中你眉宇间的神气也变得模糊起来。 默然,转头看向窗外,灰色的天,灰色的街道,还有灰色的人们。
六年,真的可以使一个人改变很多很多。
在地图上。
加拿大和中国,不过是咫尺。而在现实中,它们不仅相距千里,还远隔重洋。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就这样慢慢的,使我们变成了曾经熟悉过的陌生人。无奈,我们已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天黑了。
推门,打车,回家。 你也转向了你要去的繁华街市。
吧里的咖啡应该已经凉了,叫人拾去了。
孤单中守望光明爱,是不能忘记的初恋
爱的意象——有感《花样年华》
红楼梦不是东方维纳斯
论《理智与情感》的电影与小说
门那边的歌
梦会骗人
难说再见
小唯,只一个“爱”字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