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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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贼头和四个儿子在堂屋吃夜饭,他妻子和几个女儿在灶间吃。
老贼头把碎肉分给每个儿子一点。“爹,咋不多买点?这还不够塞牙缝呢。”“你爹啥时候自己买过肉?这是文渊那个冤种孝敬的。”四个儿子似乎不信。“你们懂不懂,大丈夫咋样才能站得住?”“打呗。”“就是。谁能打,谁就吃香的、喝辣的。”老贼头用筷子敲大龙二虎的头:“俺是这样教的吗?!没记性的东西!说,俺是咋教你们的?”
大龙二虎说不上来,用手捂着头,防备爹再敲。“俺知道!爹说,拳头上没吃喝,打是为了让冤种怕,冤种怕了,咱才能中意啥拿啥。”“嗯,这才像俺的小儿!你们俩当哥的,有点出息,别让三豹给比下去。”俩哥哥怨恨地瞪了三豹一眼。
“老三,卖铁棍的钱呢?”晌午老贼头回家,发现铁棍和三豹都不见了,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三豹掏出三毛钱放在老贼头面前。“就这些?”三豹点点头。老贼头用筷子敲三豹的头,三豹急忙捂住。“手拿开!”三豹不敢违拗,只好拿开手,老贼头敲一下、问一句:“就这些?”“卖了四毛,俺买了仨烧饼解馋。”“烧饼三分一个,三个九分钱,还差一分呢?”三豹不情愿地摸出一分钱,放在老贼头面前,想把手缩回去。老贼头一瞪眼,三豹不敢缩手了,不情愿地把手展开。“仨烧饼,一个烧饼三下!(对大龙二虎)你俩也记住!”老贼头在三豹手上连敲了10下。“多敲了一下!”“偷藏一分钱,才敲一下,便宜你了!”三豹不敢吭声,低头揉手。
文渊也在吃夜饭,小花帮助娘收拾,二卒在整理柴草。
秀秀埋怨:“这个老贼头,是不是长了个贼鼻子,咋每次你请假,他都能盯住?下回你等村里都睡下了,再回来。”“不中,有一回俺三更天才回,还是被他堵住了。”“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下回你啥都别剩,空手回来。”“不是哪回都能卖完嘛。”“你自己吃了,也别便宜了那个狗东西!”“他吃上一口,就不闹别的事了。驯狗也得喂点食儿呢。”“狗能吃到屎就不错了,这可是肉啊,咱小儿都舍不得吃呢。”“你说的那是四条腿的狗,他不是两条腿的狗嘛,呵呵。”
文渊的精神胜利法,令秀秀也笑了起来。
天寒地冻。土生跟大山下棋途中出来撒尿,正撒着,有人在背后叫他:“支书!”
土生吓了一跳,回头看,二卒穿着光板棉袄站在后面。“想害死我呀你?这要是激回去……啥事儿?”“你先尿。”“吓没了。说吧,啥事儿?”“支书,你管不管老贼头?”“他又咋了?”“俺爹去看俺大姨,顺路买点吃的,都给他讹去了!”“你爹干啥去了?”“看俺大姨,俺大姨病了。”“下午去公社开会,我见到你大姨队上的支书,他说你大姨好着呢,根本没病。”“啊?不可能!俺大姨没病,你会给俺爹假?”“知道你家人多,粮不够吃,也知道你爹请假想干啥,我都睁眼闭眼没管,按理应该批斗他呢。你不是喜欢说理吗,用你大头想想,有只占便宜不吃亏的理没?”二卒无语。
土生撒完尿回到队部,跟大山继续摆棋。“文渊真去赶集了?”“他就这人,请十回假,十回都是去赶集。”“支书,咱不能看着他走资本主义的道儿啊!”“别扯蛋了,他连资本都没有,哪儿来主义?”“没钱他赶啥集?”“借呀。他家人口多,他这么折腾,也就是为了混饱肚子吧。这盘谁先走?”
饭后,秀秀收拾灶间,文渊剔着牙,教导二卒:“以后别再去找土生,能偷着做点小买卖,就知足吧。”“可老贼头……”“被他讹去那点就当喂狗了吧。干货俺都藏着呢,老贼头笨,找不到。嘿嘿!”爹那种廉价的满足和猥琐的得意令二卒很悲哀。
“把货篮拎来。”二卒把货篮拎到爹身边。秀秀拿过来一只小布口袋。文渊把货篮底部的夹层打开,倒出几斤白面,装进秀秀的小口袋里。“老贼头这条狗,不能不喂,也不能总喂,下个集,你去。俺像你这么大,早自己去赶集了。”“俺不去!”“咋,嫌丢人?”二卒不吭声。秀秀开口:“二卒,啥事儿都有头一回,去试试吧。不说老贼头盯着,你爹也不能老请假,要不分口粮不知得扣多少呢。”
第二天一早,弟弟们还没起,二卒已经跟爹在整理货篮和称。“跟锁柱爹一堆儿,人家买了烧饼兴许再买点肉。千万别跟卖别的一堆儿。”“嗯。”“千万别跟人顶嘴,和气生财。”“嗯。”秀秀帮二卒把衣服弄得整齐一点,又装了一个红薯窝窝一头蒜:“饿了就吃,来回十几里地呢,肚里没食儿走不动。”“嗯。”
一切收束停当,二卒拉开院门出去,紧张得好像赴刑场一样。
到了集上,二卒找锁柱爹,却见锁柱在卖烧饼:“俺家烧饼香,吃一个,想一筐!”两个农民不服,“别说话没把门的,你家烧饼能抵肉香?”“咋不能?不信你尝尝。”“收钱不?不收俺就尝尝。”“那俺不赔死了嘛。”“别逗这小儿了。无奸不商,他嘴里咋会有实话。”两个农民逗了锁柱一番走了。
二卒走到锁柱身边。“来个烧饼尝尝,俺家烧饼比肉……嗯,你卖熟肉?”锁柱看见二卒的货篮。二卒羞涩,货篮半掩在身后。“头一回?”二卒点点头。“张不开嘴?”二卒又点点头。“俺帮你卖!”不待二卒同意,锁柱把他的熟肉篮接过来,跟自己的烧饼篮摆在一起:“看一看、尝一尝,俺家烧饼比肉香!”
那俩农民又转回来了。锁柱招呼:“大叔,你闻闻,俺家烧饼是不是比肉香?”俩农民蹲下,锁柱掀开二卒货篮的蒙布,一股肉香冒出来。“真是肉!”锁柱递上一个烧饼:“闻着肉味吃烧饼,越吃越香!”一个农民摸出三分钱买了个烧饼,果真就着肉味吃起来:“呀,这滋味太得了,跟吃席一样!”二卒赶紧问:“买点肉不?”“没钱了,闻闻就中。”锁柱笑:“肉闻着香,吃到肚里,哪儿有烧饼实惠呀!”另一个农民也买个烧饼,闻着肉味吃了。锁柱卖了俩烧饼,二卒一星肉也没卖出去。
“看一看、尝一尝,俺家烧饼比肉香!”锁柱又卖出去几个烧饼,二卒蹲在旁边还是张不开口。“你也吆喝几声呀!”二卒憋了半天:“俺的肉香哩!”锁柱一愣,大笑:“哈哈,你的肉香?你用香胰子洗了?你比妮儿还香啊?哈哈哈!”二卒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也笑:“俺说了俺不会吆喝嘛。”锁柱示范:“俺家熟肉香!不尝尝白来集上!就这样吆喝!”“俺家熟肉香!不尝尝别来集上!”“哈哈,你又不是民兵,人家来不来集上归你管哪?哈哈!”
二卒正想说什么,锁柱却突然拎起自己的烧饼篮子:“快跑!民兵!”话音未落,已经蹿出去了。其他赶集卖东西的人也都四散开跑。二卒看见几个民兵向这边跑过来,急忙拎起自己的货篮,跟着大家跑。
二卒罗圈腿,姿势很滑稽,但他跑得很认真,这篮子肉可值不少钱哩!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二卒总算脱了身,但一分钱的货也没卖出去,还把秤砣跑丢了。
晚上回家,文渊坐在矮桌旁,二卒站在旁边。矮桌上摆着货篮,秤盘秤杆还在,但秤砣没了。“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咋你一去民兵就来了?”“俺咋知道。”“还敢顶嘴!”文渊给了他一巴掌。
秀秀不愿意了:“当爹的说话也得在理。咱小儿要有本事把民兵招来,早把老贼头家平了!咱家还能是冤种?”“你还嫌他败家败得不够?恁香的肉一点没卖出去,秤砣还丢了!以后咋赶集?”“二卒敢去就是好样的!没秤砣先借人家的使,挣到钱再置一个,多大点事儿呀!”二卒见父母又吵起来,忙说:“下个集俺还去,一定把秤砣挣回来!”说完出去。“哎,咋不吃饭哪?”“他还有脸吃饭?哼!”秀秀生气地白了文渊一眼。
小北风嗖嗖的,窝棚里,二卒和六个弟弟挤在一起。秀秀抱着一摞烧热的砖进来,一块块塞进每个儿子的被窝,权充暖水袋。分完热砖,秀秀走了。
小花端着碗进来给二卒送饭:“二哥,娘给你留的。”
二卒吃了一口,泪水滴到碗里。
第二天,二卒又去赶集,还是跟锁柱搭帮。这回他张得开口了,吆喝得有模有样,生意不错。民兵又来赶,二卒跑得从容多了,关键是啥都没损失,还用挣的钱给小花买了两粒颜色鲜艳的塑料扣。
三马爱显摆,喜欢夸张,人家给他起外号三瞎话。
几个村童拍烟盒。三马都是低档烟盒,四彪瞧不上:“俺都是大前门,你那啥玩意。”“大前门算啥,俺家还有凤凰呢!”“哦哦,三瞎话,拉瞎话,西北风,闪了牙!”“你才拉瞎话,俺家就是有!”“有你去拿呀!总说你家有这个有那个,谁见过?”三马不屑:“你想见?没资格!来,敢不敢拍?”“你想拍?没资格!”
二卒赶集回来,三马求援:“二哥,咱家是不是有凤凰烟?”二卒一愣:“干啥?”“俺说咱家有,四彪硬不信,说俺说瞎话!”“好像有,咱叔从东北带回来的。走,跟俺回家。”二卒说着示意货篮里有好东西。三马开心地跑过去。
进了胡同,二卒开始说他:“老三,以后别跟人家说大话,总有说漏的时候。”“嗨,俺就那么一说,他们就那么一听,谁还记得住。”“俺就记得住。”“他们记不住就完了呗。”“总说瞎话,害的不是人家,是自己!”“知道了。哎,剩了多少?”三马掀开蒙布,货篮里空空如也:“你、你这不算说瞎话?!”二卒气乐了:“俺说篮子里有肉没?”“你刚才挤眉弄眼,不就是那意思吗?”“俺说了没?”“你、你说了!你说咱叔带凤凰烟回来!”“那是顾你面子。再听你说瞎话,俺可啥都不顾了。”
二卒进屋,见小花学着娘的样子做女红。“二哥回来了?”“爹还没收工?”“还没呢。”“该做饭了吧?”“俺有数,日头影子到那儿就做。集咋样?”“都卖出去了。你猜猜,二哥给你买了个啥?”二卒伸出握住的拳头。小花想想:“不会是大东西……也不会是吃的……俺猜不出来。”“看!”二卒伸开手,掌心是两粒色彩鲜艳的塑料扣。“呀,恁好看!”小花接过,仔细欣赏:“俺把它钉在过年的衣服上!哎呀,不中,过年的衣服太厚,扣太小,只能钉在夏天衣服上,可夏天衣服没有过年衣服看的人多……”
二卒乐呵呵地看着妹妹为如何最大限度地发挥这两粒塑料扣的效用发愁。三马进来。
“三哥,你看,二哥给俺买的!”“呀,真好看!小花,这个给你!”三马给她采了一束野花。小花接过野花,凑到鼻子前闻闻:“恁香!比香胰子还香!”“那是!俺跟二哥去沙堆集,在那儿采的,能不香嘛!”“你啥时候去沙堆集了?俺今天赶的是北岸集。”“你!”“俺都说了,再听你说瞎话,俺可啥也不顾了。不说瞎话能死呀?”“这样说小花高兴不是?”“三哥,不管你从哪儿采的,俺都喜欢。以后别说瞎话了,啊?”三马不好意思了。
四象也回来了,他给小花抓了个蝈蝈,还编了个笼子装着。小花把笼子贴在耳边,听蝈蝈鸣叫,很开心。四象没话,妹妹开心,他就高兴。
五炮追打着六士回来。五炮只顾追打,把蝈蝈笼子撞翻了、把野花踩碎了、把两粒塑料扣也撞飞了,最后把小花气哭了。五炮根本没察觉,又追打六士跑出去了。二卒:“五炮,你回来!”五炮早跑没影了。
秀秀抱着八車、领着七兵回来:“咋回事?干啥呢?谁把妮儿惹哭了?”没人能回答这一连串问题。“你们几个臭小子,就这么一个妹,还惹她哭?是不是皮痒了,一天不揍就难受!”二卒、三马和四象走不敢走,辩不能辩,只好硬着头皮听着。小花还在伤心地哭。“还有你,哭两声就得了,还没完没了了,哭给谁听?赶紧做饭去!你爹回来吃不上饭,看不给你们熟皮子!”
孩子们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