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过了几天,小花正在院子里洗菜,二卒赶集回来。“二哥回来了?”“嗯。做啥饭?”“俺下午刚采的野菜。”二卒把块碎镜片拿给小花:“你看这是啥?”“呀,镜子!”小花顾不上手上的水,拿过碎镜片照起来:“瞅不真亮呀!”“天儿暗了,明个白天照吧。把它收好了,别再让五炮给弄坏了。”小花把它当宝贝一样揣进怀里。
次日早晨,文渊帮二卒收拾货篮。突然,阳光刺了文渊眼一下。文渊找了半天,发现小花照着碎镜片在梳头。“哪儿来的镜子?”“二哥给俺……”她不知该说“买”,还是“拣”好了。二卒实诚:“俺在集上拣的。”文渊接过碎镜片,反复看看,“小心割手。”二卒要过碎镜片,找石头磨它锋利的边角,然后给小花。小花把碎镜片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二卒走了。文渊和小花回屋。
三马挑水回来,把水倒进缸里,舀水洗洗脸,又在瓢里照着梳理乱发。忽然,他想起什么,放下瓢进屋。
小花在帮娘做针线活。三马凑到小花身边,小声说:“花儿,把镜子借俺照照呗。”小花看看娘,没马上答应。“照一下就中!”小花还在犹豫。外面传来文渊的声音:“该出工了!”秀秀放下手里的活儿,出去。小花摸出碎镜片,递给三哥。
三马照着碎镜片、蘸着凉水,把头梳理整齐。
三马跟村童们玩耍。在一群乱糟糟的头型中,他的头发最整齐顺溜,很扎眼。大家瞧三马的眼神都怪怪的,三马很得意,有意展示他的发型。
四彪撇撇嘴:“**,弄得跟外国人一样。”“咋,外国人中,咱不中?你瞧不起中国人,你汉奸!”“你才汉奸呢!怪不得你天天挑水,原来是照着梳头呀,哈哈!”“你才照着水梳头呢,俺家有镜子!”“不可能!上回跟俺爹去看过,你家能找出块玻璃不?还镜子呢!”“没镜子,你能把头发梳成这样不?”“这有啥不能的!”村童甲:“还真不能,俺试过多少回,瞅不真亮。”“那你头发咋整的?”“用俺姐的镜子梳的。”三马好奇:“你姐镜子多大?”村童甲比划个鹅蛋型:“恁大吧。你家镜子多大?”三马瞎比划:“恁大,肯定比你家的大,反正能照见全身,每天俺都照。”
谁都知道他家穷得不能再穷了,大家根本不信,都笑他。
傍晚,四彪回家讲三马:“……三瞎话说他家镜子恁大!”老贼头不信:“你听他吹牛!他家真有恁大的镜子,上回咱还不给他砸了?”二虎帮腔:“就是,俺看了好几遍,他家连片玻璃都没见到。”老贼头故作神秘:“知道咱西庄为啥没牛了不?都被三瞎话吹死了!”和几个儿子狂笑。二虎忽然不笑了,琢磨起来。
第二天早上跟往常一样,文渊帮助二卒收拾货篮;三马挑水回来,照着小花的碎镜片梳头。唯一不一样的是,篱笆外多了一双眼睛,那是二虎的。
老贼头正准备出工。大龙和三豹在撞拐。二虎回来:“看见了!就恁大个小片片,能照一只眼珠子。”“恁大咋照全身?”“照完一只,再照另一只,从头照到脚,不就照全了?哈哈!”二虎跟大家学三马照镜子的得瑟样,老贼头和几个儿子直乐。
老贼头忽然不笑了:“二虎,咱找土生去!”“不出工了?”“这比出工更要紧!”
土生正收拾农具准备出工,老贼头带着二虎闯进院子:“西庄有特务!”土生吓一跳:“有啥?”“特务!”“谁?”“张文渊!”“你咋知道?”“他有特务工具!”“真的假的?”老贼头捅捅二虎:“你说!”“俺看见了!”“啥工具?”老贼头抢话:“咱去搜搜不就知道了嘛!”土生明知扯淡,但不能打击群众的积极性:“二虎,不错,警惕性挺高。这样,我先让大山带大家下地干活,再领民兵去他家搜。”“赶紧吧!他要藏起来,就难找了!”
土生带着四个民兵,加上老贼头和二虎,把文渊家的几个孩子围了起来。
老贼头:“把镜子交出来!”三马:“俺家没镜子。”“咋没有?你不还跟四彪吹,你家镜子能照全身吗?”“你都说了俺那是吹嘛,咋可能真有。不信你们进屋看吧。”土生:“我们会进屋看的,不过先给你个机会,自己说出来算坦白,可以宽大的。”“俺家没有,你让俺咋说出来?要是能说出来,俺就不干活,天天在家说,说了白馍说羊肉,说了洋车说砖房,说了……”“别给我耍嘴皮子。你家到底有没有镜子?”“没有。”“那我可搜了啊!(对民兵)你们俩人一组……”小花:“俺家有!”三马:“咱家哪儿有啊?”“就那块破片片呀。不给,他们就把家翻乱了,娘回来该生气了!”小花转身进屋,土生他们跟进去。
土坯砌的墙有道缝,塞的麦草,小花平时把镜子放在这里。小花摸了摸,镜子不见了。小花急了,把塞缝的麦草都扯出来,还是没有,只是能看到外面的天了。
老贼头关切地近前:“镜子呢?”“不见了!”“是放这儿吗?”“真放这儿!你看,塑料扣还在呢!”小花从墙缝里拿出二卒给她买的塑料扣。老贼头对土生:“咱还是下手晚了,罪证给毁了!”
小花都快哭出来了。土生拍拍她:“别急,小花,你想想,上次你啥时候用的?”“早上还用来着!”“用完了呢?”“用完了,俺给……”小花看着三马。“是给你三哥了吗?”小花不肯继续说了。
土生转向三马:“镜子给你了?”小花哇地哭了出来。三马:“是。”“在哪呢?”“扔河里了。”土生不信:“扔河里了?”老贼头:“又说瞎话!”“为啥扔河里了?”“太小,就这大点儿,照啥都照不全。”老贼头:“走,捞去!”土生:“扯蛋,大冷天儿的,你下去捞呀?”老贼头指三马:“让他捞!”“俺不记得扔哪儿了。”“还说瞎话!给你两拐就说实话了!”老贼头要动手,被土生拦住:“是你办案,还是组织办案?”“组织”二字把老贼头拦住了。
土生挥挥手:“走!”
土生直接到地里审问文渊,老贼头打头阵。文渊莫名其妙:“俺是特务?”“装啥糊涂!老实交代,你是咋当特务的!”“俺家世代都在西庄,大伙都知道呀,俺咋可能是特务?”“你大伯呢?”“俺大伯去东北了,村里人都知道呀。”“俺知道个屁!他去东北,那都是你们自己说的,谁知道他到底去哪儿了?”“就是去东北了呀,还往回写信呢。”“东北离台湾恁近,一抬腿就蹽过去了!”“东北离台湾近?”
大家都快乐喷了。大山给老贼头遮丑:“就算离台湾不近,可离苏修近哪,想跑过去还不容易。”“管它离那儿近,反正俺看你大伯不地道!”大山继续帮腔:“你藏着镜子,是不是想给苏修飞机打信号?!你做小买卖,是不是去联络其他特务?!”文渊彻底说不清了。
大山带头喊起口号:“打倒狗特务张文渊!”众人跟着喊。“保卫党中央毛主席!”众人继续跟着喊。老贼头加码:“给他箩面!”说着就动起手来,看这架势,非要把文渊打成特务不可。文渊崩溃:“饶了俺吧!你们说俺是啥,俺就是个啥!”
案子报到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常毅翻了翻材料:“材料谁写的?”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常毅啥意思。
“咋都不说话?”土生硬着头皮:“是大山同志。那年就是他种的忠心麦,很可靠。”常毅上下打量大山。大山不知是福是祸,很是紧张。“字还不错!读了几年书?”大山松了口气:“县高毕业!”“嗯,学习咋样?”“文革前,教育战线推行刘邓资产阶级教育路线,我觉悟不高,受骗上当。文革开始后,我认真学习毛著,跟刘邓路线彻底决裂,把学校教给我的那套封资修,彻底扔到……”“好了,别背书了。我说咋字写得不错,却文理不通呢。”
常毅的话令大山一下子又跌进冰缝里了。
“你们说他是苏修特务,他去过苏联?”“没有。”“苏修有人来找过他?”“没有。”“他给苏修写过信?”“没有,他是文盲。”“苏修怎么把他发展成特务的?”“这……他弟弟在东北呆过!”“怀疑他弟弟把他发展成苏修特务,可有证据?”“还没来得及审他呢!”“你们怀疑他的唯一证据,是那一小片镜子?”“这还不够吗?”“那么小一片破镜子,能给飞机打信号?”“我没见过飞机,说不好。”“咱们这儿有什么值得苏修飞机侦察的吗?”“那是国家机密,我不知道。”常毅把材料扔回去:“凭这么一点点怀疑,就耽误了一天生产,我是不是也应该怀疑你们想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呢?”
土生明白这案子被常毅驳回了。
文渊暴跳如雷:“那破镜子谁弄来的?啊?!”小花只哭不语。秀秀看不下去了:“孩子吓坏了,你就少说两句吧。”“都是你惯的!再惯下去,咱全家都得被绑到刑场上去!现在不说,等挨枪子儿就晚了!说,谁弄来的?!”小花还是不语。三马开口:“二哥。二哥那天说了,他在集上拣的。”文渊想起来了。,“他人呢?”“赶集还没回。”
二卒恰在这时候回来了:“爹,找俺干啥?”“找你算账!”文渊冲过去要打他,秀秀拦住:“二卒,快跑!”二卒扭身跑出去。文渊挣脱秀秀的阻拦追出去,秀秀也追了出去。
三马安慰妹妹:“妹,爹走了,不会揍你了,别哭了,啊?”“俺不是怕爹揍,俺是心疼镜子,再没了!呜呜……”“你看,这是啥?”碎镜片出现在三马手里。“呀,三哥,你在哪儿找到的?”“一看老贼头他们冲进来,俺就知道不好,把它藏起来了。”小花把碎镜片搂在怀里,破涕为笑:“三哥,你真好!”
早晨,二卒打扫院子,他走动起来有些跛,看来昨晚那顿揍挨得不轻。小花出来照着镜子梳头。二卒抱起柴草进屋。
三马挑水回来,又照着镜子臭美。五炮从窝棚出来,悄悄走到三马身后,突然喊“老贼头来了!”三马吓得尖叫失手,镜子掉在地上,摔成更小的碎片。五炮知道惹祸了,蹿出院子。小花出来看了一眼,哭了。二卒看看地上的镜子,彻底不能用了。“花儿,别哭,二哥一定给你买个真镜子。”“啥时候?”“你嫁人的时候。”小花破涕为笑:“俺才不嫁人呢,俺要一辈子守着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