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
爹躺在门板上,娘抚尸哀哭。老贼头冷漠地站在旁边,他妻子和孩子们倒有些悲戚。
“老头子,你咋说走就走了呢?也不带上俺?你是不是怪俺养的小儿不孝顺哪,有粮也不给你吃……”“别胡说!哪儿还有粮?”“你屋铺底下还有二斗玉米,别当俺不知道!”“那是给小儿留的!你们也好意思惦记!”“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呀,没有你爹娘,连你都没有,哪里还有你的小儿!”“没小儿这个家就没了!你老糊涂了吧?!”“俺不管!老头子呀,你跟阎王说实情,看看阎王咋样断!”“闭嘴!”老贼头的暴喝吓住了他娘,其他人也都吓一跳。“谁都不许出去乱说!现在闹饥荒,哪村儿都有人饿死,咱爹也是饿死的!谁敢乱说,俺缝上他的狗嘴,打折他的狗腿!”老贼头的暴戾令全家人噤若寒蝉。
想起当年,老贼头有些恍惚:“娘的,这就是……报应?”知道他是自言自语,没人接茬。老贼头走到土生身边,谦恭了许多:“支书,能改个说法不?”“啥改个说法?”“俺爹。”“咋改?”“不是闹饥荒饿死的,跟国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国家对他太好了,他一点屈都没受!”“那他是咋死的?”“是俺……是他自己老死的。”“你以为大家会信?”“信不信,管不了了。”“你不怕大家议论你了?”“只要俺大龙能当兵,大家议论俺两句有啥。咋样?”
土生摇摇头。
“咋,大家不就议论俺几句嘛,还能拿俺咋的?”“不是大家,是国家。你以为国家那么好蒙,你咋说,国家就咋信?”“那、那就是没法儿了?”
土生摇摇头。
“那、那就是俺家二虎三豹四彪都当不成兵了?!”老贼头能想这么远,土生没想到。老贼头把土生的沉默正确地理解为默认,顿时急了,“呀!俺日!!”“日啥?啥你都敢日?”
老贼头硬生生地收住了自己的愤怒。
“则东,我知道你一直没拿我当回事,可今天我真要说说你。祸从口出,灾随手来。以后,你可不能由着性子来了。是,你力大、你勇猛,别人拿你没法儿,可你还有孩儿,他们咋办?别人也不都是冤种,碰到国家,你力再大、再勇猛,有啥用?****都找不到眼儿!”
“俺没日国家!俺咋能日国家呢!俺、俺日文渊他娘!”老贼头此言把大伙都说愣了。“****娘的,让他家帅体检检不过!”老贼头如此搞的思维,把土生逗乐了:“乱日谁都不中。回去吧,好好过日子,别为二虎他们能不能当兵犯愁,兴许哪天国家又改规矩了呢。”老贼头眼睛一亮,“会有那一天?”“咱能说得准,那还叫国家?”
庆山家里,庆山也在揍儿子,庆山妻想拦拦不住。“公章你都敢伪造,这要搁以前,你是不是还要伪造皇上的玉玺呀?!”兴旺一任爹揍,既不躲,也不护。
眼看着儿子挨得不轻,庆山妻拉住丈夫:“揍几下,让他记住就中,你还想打死他呀?!公社都没咋地他,你看你……”庆山也揍累了,停手喘息:“那是、公社、慈悲……”“不管慈不慈悲,回家就好。歇着去吧,明天还上班呢。”庆山妻推推儿子。“还上个屁班!这事儿要上纲上线,别说当兵,连命都没了!搁过去,株连九族!”事态如此严重,是庆山妻没想到的。庆山兀自喘息,后怕不已。
第二天早上,兴旺一绳子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
黄昏时分,庆山拉着板车回村,车上躺着庆山妻,病了;坐着兴旺,疯了。
路过饭场,大家都停下筷箸,看着庆山一家。没人探寻问候、甚至没人喘息,因为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命运何时会落到自己头上。
庆山一家看不见了,全善才幽幽地叹了口气:“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毁了。唉!”众人看全善,全善慌忙掩饰:“好好的红薯干,都被孩他娘毁了。俺找这婆娘算账去!”
全善起身离去。众人继续呼噜呼噜地喝汤。
秀秀正在忙活午饭,二卒和小花帮她。
帅跑进来:“娘,我体验过了!”“啥?”“我体检合格,可以当兵去了!”“啊?!”秀秀很激动,既为帅通过体检,也为帅叫她娘。
二卒看着帅傻笑。小花大叫着跑出去:“大哥当兵了!大哥当兵了!”三马他们呼啦跑进来,帅举着通知书,也是一脸傻笑。
秀秀跪在牌位桌前,口中喃喃自语:“祖宗保佑!等俺有钱了,给你们买猪头。还要啥给俺托梦,但凡有,俺都给……”牌位桌上供奉的不是祖宗,而是毛主席的红宝书,墙上自然也是毛主席像。
外面一阵喧闹,文渊爹、文渊、帅和二卒进来。秀秀起身:“爹,来了?”
二卒给爷爷拿凳子坐下。文渊爹手里拿着帅的通知书,但拿倒了。帅:“爷,拿倒了。”文渊爹忍不住笑:“呵呵,别管正了倒了,有这张纸,你就有路儿,咱家也有路儿了!”文渊、帅和二卒都站在他身边。文渊爹打量帅,满眼欣赏和关爱:“帅能当兵,是咱家这么多年第一次碰到好事!大龙都没当上,帅当得更金贵!”“老贼头不得气疯了。”
大家笑。
文渊爹:“咱得好好乐呵乐呵!”文渊:“应该的!”二卒:“俺觉得,最好别张扬,刺激老贼头干啥。”文渊给他一巴掌:“没规矩!你爷在、你爹在、你大哥也在,有你说话的份儿吗?!”二卒羞赧。文渊爹:“俺就是要刺激他!”
大家聚在饭场吃饭,聊天的主题是这次招兵中的各种怪事。帅当上了兵,爷爷也跟着沾光,成了聊天的中心人物。
“现在招兵,跟过去考秀才一样,难哩。”“可不。咱村儿才要一个,难哩。”“不难,兴旺能魔怔?唉,庆山多好一个家,生生给毁了。”“世道真是变了哈。过去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现今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帅他爷,你也跟着光荣哩!”“光荣、光荣!”“让俺们也沾沾光、荣一下呗。”“你看,通知来得突然,啥也没预备。要不,尝尝俺家咸菜?”
大家笑着起哄。“老咸菜谁家没有啊?”“那不一样,俺家的咸菜用的不是土盐,是供销社的官盐。”“哦?那得尝尝,是不是比土盐香!”大家串换咸菜。
文渊进村,从装束看,是刚从集上回来。大家跟他打招呼。“文渊哥,你不是病了吗?”“是呀,是病了。”“啥病呀?瞧好没?”“饿病,吃俩烧饼就治好了。”大家笑。文渊掏出一盒烟,拆开散给大家:“来,尝尝!俺家帅总算走上了进步的路儿,俺还得多谢老少爷们哩!”“谢俺啥呀,种儿是你的,地也不是俺的,收了庄稼更没俺的份儿。”
大家大笑,文渊父子也不恼,跟着笑。文渊爹问文渊:“留土生的份儿没?”“留了。”
文渊和爹回家,见老贼头蹲在自家门前。父子俩对视一眼,同时向前迈步。老贼头看也不看,管自吃饭。走到老贼头跟前,文渊不知该不该跟他打招呼,看看爹。文渊爹示意。
文渊摸出一根烟递给老贼头:“俺家帅当上兵,还得多谢你家大龙让着他。”文渊姿态谦恭,但这话咋听咋刺耳。老贼头乜斜着文渊,接过烟叼在嘴上。文渊干笑几声,迈步要走。“慢。”文渊一哆嗦,还是站住了,回头看老贼头。“点上。”文渊怔了一下才明白。他摸出火柴,划着,给老贼头把烟点上,然后客气地点点头,转身要走。“慢。”文渊一哆嗦,依旧站住,回头看老贼头,但实在看不出老贼头想干啥。“你小儿当兵,俺也得送点贺礼呀。”话音未落,把碗里的残羹剩汤泼到文渊脸上。“你!”“滚!”一脚将文渊踹出去好远。
文渊爹快气炸了:“老贼头,你、你等着!”
文渊父子去找土生:“支书,他这样对俺,可是政治问题!”
土生和大山面面相觑:“老贼头咋的你了?咋是政治问题呢?”“俺现在可是军属哩!他对俺又打又骂,就是打骂解放军哩!”
土生和大山愣了一下,都笑了。文渊爹不干了:“这是政治问题呀!”“二爷,是不是政治问题,咱说了不算。是,帅体检通过了,可帅走了吗?穿上军装了吗?今晚上不还是你屋里的老百姓吗?”土生的回答把文渊父子都搞愣了。大山帮腔:“就算是政治问题,得让部队解决吧?可咱找哪个部队呢?写了信往哪儿寄呀?总不能寄给林副统帅吧?”文渊父子更愣了。的确,谁都不知道帅算哪个部队的呢。
“老贼头经常说过头话、办过头事儿,我会说他。你们呢,也消消气。帅能当兵,多大的喜事呀,弄得大家都不高兴,有啥意思?回去吧,回去好好高兴几天,帅这一走,几年都见不着呢!”老百姓想玩政治,只能被政治给玩了。文渊父子只好认了。
父子俩转身往外走,文渊爹突然想到啥,示意儿子。文渊想想,明白过来,摸出一包烟卷,放到土生面前:“同乐!同乐!”
老贼头陪土生和大山坐在堂屋的矮凳上抽烟。
“我警告你啊,以后对文渊家还真不能想骂就骂、想打就打了,万一帅在部队上混出名堂,到时候你吃不了兜着走,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俺管那些呢,在俺眼里,他家永远是冤种!”“你呀,脑袋比花岗岩还硬!既然拿我的话当放屁,随你便吧。大山,咱走!”
土生和大山起身就走,老贼头也跟着站起来,想拦,但不好意思。他妻子出来留客:“支书、队长,别急着走呀,再吸支烟!”土生和大山没理她,管自走了。
“这是咋的了?”“娘的,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