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
二卒把一车土倒进大坑里。他正要回去再拉,玉镯回来了。
“咋回恁早?”
“还不是惦记你?坐下,歇会儿。”
俩人在车上坐下。玉镯给二卒擦汗。
“哼,俺就知道你不听话。不说好了歇一天吗,咋不歇?”
“恁大坑搁在心里,咋歇得住。娘咋样?”
“没事儿,就是想俺了,骗俺回去。”玉镯翻翻二卒带的布口袋,里面还有两片生红薯干,“又吃生薯干?”
“嘿嘿,你不在,俺一个人,生火多麻烦。”
玉镯白了他一眼,从包袱里拿出一张烙饼递给他:“给。”
“呀,烙馍!”二卒接过就是一大口。
玉镯从水罐里倒水给他:“慢点,噎着,没人跟你抢。”
“要是顿顿有烙馍,俺不歇气就能把坑给垫平了!”
玉镯轻轻捶了他一下:“就吹吧你!”二卒看着她,幸福地傻笑。
“总吃生薯干,胃咋受得了?你咋不跟娘他们吃一顿热的?”
“这不分灶了嘛,嘿嘿。”
玉镯理解丈夫不愿意麻烦别人,包括亲人。可她不理解婆婆,不管分灶还是分家,咋说他也是你的小儿呀!让他吃上一顿热饭就那么难吗?她知道二卒不爱听这个,只好自己在肚子里嘀咕,没说出来。
其实,秀秀的感受很复杂。让她最器重的老二独自垫坑,秀秀一开始是绝对不能接受的,连打带骂地驱赶其他儿子去兑现兄弟情深。可目睹了此坑的尊容,她沉默了。她自恨没早一点去看一看,否则她拼死也要阻拦二卒。现在还可以阻拦,但二卒已经付出的体力和心血,却是谁都无法收回的。放弃这块宅基地,队里会不会再给,更不确定。她懂两害相权取其轻,但不懂两害权不出轻重该如何取舍。她不能动手——她的体力不足以帮助二卒填坑,只能给他添乱,更何况家里家外还有那么多事需要她做;也不能动嘴——她找不到议论此事的立场,甚至不能提到此事,提到了你总得有个态度吧?还不能动眼睛——看到二卒拉土,她知道不能没有反应,但不知该做何反应……她能做的,也只剩下视而不见了。
夜深人静,村里突然响起女人的哭泣,还隐约有拳头击打肉体的闷声。女人哭喊两下,又被捂住,变成若有若无的呜咽。
玉镯惊醒了,蹬了二卒一脚:“哎,你听,啥声儿?”
二卒翻个身,继续熟睡。玉镯叹息。
社员集合出工,大山训话。玉镯跟秀秀站在一起,老贼头过来,盯着玉镯的肚子。秀秀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把玉镯拉到自己身后。谁知老贼头又跟了过来。
“你天天盯着俺媳妇的肚子干啥?臭流氓!”
“骂谁呢?”
“谁流氓,俺骂谁!”
老贼头恼羞成怒,一拳打得秀秀鼻口窜血。
“俺跟你拼了!”
秀秀抡起锄头要砸老贼头,被文渊死死拉住。老贼头还想踹秀秀,二卒挺身护着娘,被老贼头踹倒在地。玉镯吓得晕了过去。
大山:“咋又打架?民兵,上小绳!”
石匠家院子里,五炮和子马一起站马步,石匠在旁边打活儿。
六士跑进来:“五哥五哥,咱娘被老贼头打了!”
“啊?!”五炮拔腿就跑。
“站住!不许去!”
“俺娘被打了!”
“你去没用!”
“没用俺也去!”
“你要敢去,就别回来!”
五炮呆了一下,跪地给石匠磕了个头:“谢师傅!”起身跟六士跑了。
“混蛋,俺没你这个**徒弟!”
石匠气得把凿子和手锤摔到地上。
石匠看看子马,他还在站桩,显然很愤怒,但硬憋着。
“不去帮那个混蛋?”
“不去。你都不认他了。”
“不怕他被揍死?”
“打不过人家还要打,揍死活该。”
“你心真硬,比这玩意儿还硬!”
石匠捡起工具,用力凿石头,石屑四溅。
村部外,五炮和六士跑来,大龙和三豹也赶来。五炮突然冲向三豹,连拳带脚,把他打翻在地。另一边,六士竭力阻止想来帮三豹的大龙,可六士力太小,没几下就被大龙扔了出去。三豹迅速爬起来,五炮面对一打二的局面,虽然支撑了一阵儿,最后还是被打了,只好拉着六士逃走。
大山把闹事双方带到队部,交给土生断案。秀秀和老贼头都气呼呼地瞪着对方。
文渊哀求:“支书,这回你可得主持公道啊!”
土生瞪了他一眼:“我哪回没主持公道?”
“俺不是那意思,俺是说,大伙都看见是咋回事儿了,你……”
土生打断文渊:“人多嘴杂,双方各留下一个当事人。(对文渊和秀秀)你俩谁留下?”
文渊跟秀秀商量:“俺留下,你走吧?”
秀秀不肯:“你走吧!俺倒要看看,还能咋不说理!”
“那俺在外头等你?”
“你啰嗦个啥!下地去吧,要不又扣一天工!”
文渊走了。
秀秀看着土生。土生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那啥,事情的经过我听大山说了。这事儿按说呢,不是啥大事儿,可闹成这样,不仅影响安定团结,也影响革命生产。”
秀秀还是看着他,不说话。
“我看这样吧,今天收工以后,开个社员大会,你俩在会上做个检查。”
秀秀、老贼头一起开口:“检查啥?”俩人相互瞪了一眼。
土生摆摆手:“有话一个个说,别抢。(对秀秀)你先说。”
老贼头不干了:“凭啥她先说?俺先说!”
“凭啥你先说?啥便宜你都想占,怪不得叫老贼头!”俩人又要吵起来了。
土生一拍桌子:“都给我闭嘴!”秀秀和老贼头这才停止争吵。
土生指秀秀:“你先说。”老贼头虽然还是气哼哼的,但不再争了。
秀秀先说:“他耍流氓,俺说他,错了吗?俺检查啥?”
老贼头马上反驳:“谁耍流氓?俺就瞧瞧玉镯的肚子,咋耍流氓了?你长个肚子不许瞧啊?怕瞧搁家里呀!”
秀秀回击:“你说的叫人话吗?你娘肚子能搁家里呀?!”
俩人又吵了起来,要不是民兵拉着,老贼头就冲上去动手了。
土生再次拍桌子:“都给我闭嘴!”
大山:“别吵了!再吵支书还咋断案?!”秀秀和老贼头这才闭嘴,等着土生断案。
土生稳稳神:“这事儿我也听明白了。(对老贼头)你瞧玉镯肚子来着?是不是?是就点头。”老贼头点点头。土生转向秀秀:“你不愿意他瞧玉镯肚子,就骂他流氓?是就点头。”秀秀也点点头。土生有些意外:“就为这一眼,你们就吵起来了?”
秀秀不同意:“哪儿是一眼哪!他盯着俺媳妇肚子不放,还转着圈地瞧!这不是流氓是啥?!正经人有这样瞧人媳妇肚子的吗?!”
老贼头刚要说话,土生拦住他:“你是转着圈瞧人家肚子吗?”
老贼头理直气壮:“她躲来扭去不让瞧,俺不转圈,咋瞧?俺又不想瞧她屁股,那才是流氓呢!”
土生奇怪:“你瞧人肚子干啥?”
“俺瞧她怀上没。”
“人家怀上没,跟你有啥关系?”
“俺孙子不能落在她后头!”
老贼头的解释令大家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笑了出来。
土生被他气乐了:“你他娘的,这种事儿也想占先?!”
“俺啥也不能输给他!”
“那让你家大龙抓紧撒种啊,瞧人家有**用?!”
老贼头想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也笑了:“他娘的,是啊!俺这就找鞭子去!”
“找鞭子干啥?”
“抽大龙个驴日的!他嫌媳妇丑,晚上不肯一块睡!他娘的!”
老贼头说着就走,民兵没拦住。
大山大叫:“老贼头,你回来!(对民兵)把他抓回来!”
土生摆摆手:“算了,还嫌乱子不够大呀?”大山这才止步。
土生问秀秀:“俺这样断案,中不?”
秀秀还气哼哼的:“娘的,他真是头猪,脑子恁不清亮!”
土生笑:“你跟猪打架,脑子就清亮?”秀秀想想,也笑了。
玉镯躺在铺上,脸色苍白。
二卒端着水进来:“喝口水不?”
玉镯不说话。二卒放下碗,在她身边坐下。
“你咋样?说句话呀!”
“俺这心里扑通扑通的,乱跳。”
二卒给她按摩:“喘气,大口喘气,把气喘匀了。”
玉镯做了几个深呼吸,脸色有些好转:“哎呀俺的个娘,俺头回遇到这样不说理的!”
“俺以前跟你说俺家是冤种,这回信了吧?呵呵。”
二卒是惯了的,玉镯可轻松不起来:“今后这日子可咋过呀?要不跟俺爹说说,搬到俺队去?”
二卒笑笑:“俺家恁多人呢,能都搬去?再说,迁户口你爹说了也不算。”
无路可逃,令玉镯有些绝望:“那天天碰到老贼头,咋办?”
“别理他。”
“咋能不理?他天天跟咱作对呀!”
二卒故作轻松:“不会的,现在已经比以前少多了。”
少多了还这样,玉镯想象不出不少的时候是啥样。
“再说,咱的对头不是他。”
还有比老贼头更可怕的对头?
“那是谁?”
二卒憋了半晌:“不是谁,是……穷。”
玉镯有点理解不了,不过细想想,有道理,老贼头每次找事都跟钱财有关。可再想想,玉镯又有点不明白了。
“他想在咱前头生小儿,跟穷有啥关系?”
二卒想想也是:“他可能想事事压咱一头吧。”
“为啥呀?”玉镯提的这个问题,二卒就回答不了了。
夜深人静,村里响起哭泣的女声,还隐约能听见拳头击打肉体的沉闷声、鞭子抽打肉体的脆响、惨叫的男声和老贼头的叫嚷。
“娘的!赶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玩意儿!再不上,抽死你!”
玉镯又被吓醒了。她抹去额头的冷汗,又按住胸口,试图平息剧烈的心跳。可是没用。
玉镯掉过头去,跟二卒睡在一头。她想搂着丈夫,想想,却不敢。
玉镯摸摸自己的腹部,还是那么平坦,不由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