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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麦罢点种玉米。天热,男社员都光着膀子,只有大龙穿着布褂,还是长袖的。
“大龙,你也不嫌热?”文渊的语气里听不出是关心,还是别的什么。
大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俺愿意!要你管?”
文渊没趣地笑笑,干自己的活儿。
大山:“歇晌了!歇晌了!”
大伙迅速躲到地头的树荫下,抽烟喝水。
大龙独自呆着,大家见他情绪不佳,都不敢接近。没人看见,大龙敞开衣襟,只见胸前几道鞭痕。大龙抽着烟,目光凶狠地盯着虚空。
文渊掏出烟卷,给几个有势力的人敬烟,也给老贼头敬了一支。
几个年轻人模仿投篮,把玉米种袋子扔进筐里。投中引起喝彩,投失惹来嘲笑。
老贼头心情不错:“俺来!”
他投了一个没中,引来嘲笑,声音似乎更大。他有些恼了,掏出一盒烟卷。
“看着扔不算本事。谁能背着扔,中一回,俺输他一根烟!”
年轻人眼馋,纷纷试手,扔中的果然得到烟卷。
胜者还想来,老贼头不干了:“你娘的,还好吃不撂筷儿了。每人只许一次啊!”
文渊看得技痒:“俺试试!”
“你娘的,你扔不中,得输给俺烟!”
“中!”
文渊一试即中,老贼头不得不给他烟。文渊得意地点上。
老贼头心有不甘:“你娘的,让你蒙上了!”
“啥叫蒙啊,这玩意儿俺练过!”
“吹!”
“兴搞买卖那会儿,每天俺杀羊剁肉,就这么扔,一扔一个准儿。”
大家恍悟。
老贼头郁闷:“俺不信!你他娘就是蒙的!要不,再来一把!”
“来就来!”
文渊拿起种子袋,站到位置上。
“闭上眼,别偷看!”
文渊紧闭上眼。
老贼头暗中用铁锨换下筐。有人想说话,被老贼头凶狠的眼神吓了回去。
“扔吧!”
文渊扔出的种子袋准确地砸在锹面上,翘起的锹把击中他的裆部,文渊捂着裤裆倒在地上。大家大笑,老贼头笑得最响。
卷缩在地的文渊疼得额头冒汗,但脸上还是挤出一丝笑。
收工回家,文渊躺在铺上哼哼,秀秀给他敷药。
“咋恁毒呢?这是让人断子绝孙哪!”
“还好,咱有小儿有妮儿,就差孙了。”
“你说你招他干啥?”
“土生不是让化解那啥嘛,跟人不来不往,咋化解?”
“这叫化解?这叫招鬼上身!”
文渊又疼了起来:“哎呦,断子绝孙的老贼头!等俺帅当了大军官,要你好看!哎呦!”
“爹、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帅站在门口。文渊忘了疼痛,坐了起来。
“帅?你咋回来了?!”
帅背上背着背包,手上拎着网兜:“俺,复员了。”
昏黄的油灯下,文渊坐在牌位桌边,帅坐在另一头,爷俩都很萎靡。秀秀进来倒水,也有些神情恍惚。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文渊开口:“公家真不给安排工作?”
“不给。”
“别人呢?”
“都一样。”
“子牛不跟你一个部队吗,也复员了?”
“复员了。”
“他的工作呢?”
“他哥在省里给他找了个对象。”
文渊不知再问啥好,帅好像也没啥好说的了。
秀秀忍不住了:“你说这个林副,哦,林秃子,啥时候出事不中,非赶帅复员出事儿?”
“不是他赶我复员出事,是他出事我才复员。”
文渊不操心那些因果,只关心自己的问题:“不管咋说,反正公家不给安排工作?”
帅默认。
“那还当个球兵!日,啥都他娘的耽误了!”文渊的突然爆发,令帅和秀秀都愣了。
缓了缓,秀秀有自己操心的问题:“红莲咋样?”
“她倒没说啥。”
“她家里呢?”
“也没说啥。”
秀秀征求文渊的意见:“赶紧给他们成亲吧?”文渊想想,点点头。
无论按什么标准,与二卒比,帅都幸运多了,出生时又白又胖,长起来有模有样,读了三年书,当了几年兵,还入了党,谁知只因是****的部队,“913”事件后受到牵连,被强制复员,没安排工作。找公社、找县里,人家一句“上面的政策,所有人都一样”,就把他堵回来了。文渊一家原指望帅端上公家饭碗,全家不再做冤种,谁能想到公家的饭碗说没就没了。人家当两、三年兵就跳龙门了,帅花了六年却落到原点,龙门没跃成,还摔个七荤八素,不仅仍是冤种,还成了笑柄。外貌上,帅还是比二卒帅,但内里俩人已经反转了,一直在拱的二卒越拱越自信,被摔零碎了的帅何时能够重装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
最开心的要数老贼头。当年帅走了,大龙没走成,老贼头快气疯了;如今帅灰溜溜地回来当农民,大龙不仅多挣了几年工分和口粮,而且已经结了婚,由落后变成遥遥领先。老贼头不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但狂喜是一样的,他甚至在村街上放了一小挂鞭炮,表达这种心情。
几天后,帅用自行车推着红莲,在几个兄弟的簇拥下向家里走去。
村民们倚门观看、议论。
“帅这媳妇好看,不输给二卒媳妇。”
“还是老师呢。咱村儿多少年没娶过老师了。”
“不看看帅啥身份,复员兵!”
“啥复员兵,倒霉兵,连公家饭碗都端不上。”
转村是让新人给村民留个初始印象,以利日后交往,可大家的议论令帅和红莲觉得像是游街示众,就跟镇上游斗走资派或刑事犯一样。他们本不想转村,可父母不同意,那等于明告诉人家自己不行了。要在村里活人,这道坎儿迈不过去,以后无路可走。帅和弟兄们只好装聋作哑,硬着头皮转了一圈。红莲的脸色始终很难看,而且越来越难看。
人生多磨难,遭难不可怕,可怕的是遭了难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怪罪的对象。文渊一家不知道帅的不幸该怪谁,只好怪命运。可命运转折带来的挫败感太大了,虽然文渊一家久当冤种,耐受力强,再借帅和红莲的喜事冲一冲,似乎很快平复了,其实创痛一直都在,而且隐隐地持续了几十年。
帅和红莲结婚后的第二天早上,秀秀还想用老方法对待新媳妇,坐等帅帮助红莲熟悉这个家。可帅对家里并不熟悉,红莲一直生活在镇上,家务干的不多,镇上的生活又跟农村不同,他们忙活了一早上,才把早汤做出来。红莲不擅做野菜,用了不少粮食,虽然现在粮食比过去宽裕一些,秀秀还是隐隐心疼。帅也不会烧二卒改造过的灶,火猛了,饭烧得有点夹生。红莲手脚没玉镯麻利,还打碎了一只碗。全家每人一只碗,没有富余的,帅只好用部队带回来的大茶缸子。文渊一家正努力遗忘帅曾当过兵,却被这只印着字的茶缸子大大地嘲笑了一番。秀秀身为婆婆没说啥,小花就没那么客气了,说了几句带咸淡的话。红莲大囧,暗恨婆婆让自己出丑,秀秀也不是省油的灯,于是婆媳恶斗模式开启了。
帅结婚后住房更紧张。三马、四象和五炮经常睡在外面,七兵搬进窝棚。二卒和玉镯把小卧房让出来,在窝棚一隅用帘子隔出一块。六士撩起帘子,探头进来。
“啥事?”
“不找你。二嫂,俺二哥还打呼噜不?”
“咋?”
“他打呼噜可响了,吵得俺都睡不着!”
“俺拿棉花把他鼻子堵上。”
“嘿嘿,二嫂真好!”六士缩了回去。二卒和玉镯笑。
小花又撩开帘子探进头来。
“你又有啥事儿?”
“俺没事儿,爹叫你过去商量事儿。”
文渊和秀秀端坐在牌位桌两头,二卒一见这架势,知道要商量的不是小事儿,便恭敬地站着,等爹娘开口。娘面无表情,爹似乎有点难以启齿,连着抽了两口烟。
“你大哥复员了,公家不给安排工作,你大嫂不愿意呢,这要是住在一起,肯定容易摩擦。俺跟你娘琢磨,该分家了。”
二卒已经想到了:“俺听爹的。”
文渊明显地松了口气,秀秀有点不屑:“俺就说老二最懂事。”
帅娶红莲,等于搬回一枚不定时炸弹。红莲的父亲潘紫辰一直在镇上理发,人缘广、有活钱、条件好。复员兵肯定有正式工作,红莲根本没想到帅会当农民。一个镇上的高中生嫁给一个农民,谁听了都会怀疑你有毛病。从本心来说,红莲是想悔婚的。可真的悔婚,不说别人的议论,父亲的脸色她就受不了。当初她坚持自由恋爱,不惜跟父亲闹翻,现在悔婚等于向父亲认输,也等于否定自己,那种羞耻令人生不如死。她决意嫁给帅,很大成分是赌气和自我惩罚,自己谈的恋爱,含着泪也要结婚。还有逃避,离开镇里,就见不到父亲的脸色、听不见同学的议论了。她本想好好做媳妇,赢得帅一家的尊重,谁知初试就考砸了。初来乍到,她还不敢跟婆婆和小姑子直接开战,怒火只能发在丈夫身上。帅已经被击垮了,全部心神用来收拾破碎的自己都不够用,无暇顾及她的感受,令红莲更感绝望。她在心里给这桩婚姻判了死刑,便没了顾忌,对一切都横加指责。过惯了镇里生活的她,也的确看文渊家什么都不顺眼。
二卒虽然不明就里,但能感受到爹娘的难处,无条件同意爹娘的决定。
“俺没力,只备下两份家当,你们哥俩看咋分吧。”
“咋都中。”二卒虽不当家,但有啥家底他还是知道的。
“一份是老院的两间房,一份是宅基地,再加六根檩条、一根梁、八百砖。你先说说你咋想,俺再跟你大哥商量。”除了没提现金,跟二卒知道的差不多。
“让大哥先挑吧。”
“听你大哥的意思,你大嫂好像中意那两间房,你看……”
“中。”
“玉镯没意见?”
“她听俺的。”
“那就这么定了。明个告诉你大嫂。”文渊松了口气。
“唉!”秀秀却重重地叹了口气,她知道二卒又要吃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