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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卒只是偶尔想想这么抽象的问题,平时都在琢磨怎么俭省开支,增加收入。洗漱用品是固定开支,那就减少洗漱次数;饭要天天吃,能不能吃得孬一点、少一点呢?
食堂是用席棚搭的,民工们排队打饭。轮到子马,他那么壮,只要了三个馒头,再夹一大筷子咸菜、打一大缸子粥。打好饭,大伙还跟在家一样,四处蹲着吃。
新民跟二卒蹲在一处。二卒只要了一个馍。
“一个馍够?”
“哪儿有够儿,能干动活儿就中。”
“这么克苦自己干啥?咱干工程能见到现钱哩。”
“想多挣点,不从伙食中挤,咋弄?俺那个家你知道,不攒点底子,连孩儿都养不起。”
新军开他玩笑:“你呀,总这么克苦自己,不怕把种儿克苦坏了?”
二卒笑:“俺都这样了,还能坏到哪儿去?”
外出务工是二卒出生后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吃的好、有钱拿、工作不累不繁杂,只要按照标准干,一准不会出问题;又没有光棍打骂和爹娘唠叨,心里也非常轻松。就是偶尔想一下玉镯,但毕竟国人的情感养成粗疏又功利,事业永远重于亲情,出来挣钱关乎家庭生存,二卒偶尔的思念很容易被打工巨大的收益和集体生活的热闹掩盖过去。
民工们睡的是大工棚,一个大房子,中间隔一条通道,两排大通铺,一个挨一个地睡满了几十号人,铺盖卷都是自己背来的。有时下雨或者原材料跟不上,不能干活,大家就在工棚里歇着,喝喝酒、打个扑克丢个方、下个象棋吹个牛。一个工地一百多人,不只西庄的,还有邻队的,年轻人凑到一块,大家在工棚间窜来窜去,热闹得很,二卒也挺开心。
这天下雨,不能干活。闷了一上午,新军找二卒。
“进城瞧瞧?”
“没钱,瞧啥?”
“瞧风景呀,又不花钱。城里女人好看哩!”
“你不是怕受刺激,不爱去城里吗?”
“看了受刺激,不看老想着,更受刺激。人哪,就是贱种。去不?”
“不去。”
“那呆在这儿干啥?不闷?”
“下棋。”
棋摊儿摆上,赢留输走,二卒坐上去就没下来。他下棋思路清晰、着子飞快,别人本来就跟不上他的思路,再被他一催逼,基本上就没有了招架之力。
众人输了几次就没了兴致,新军出主意:“干下没意思,带点彩!”大家是来挣钱的,玩钱谁都不愿意,再说还有干部管着呢。新军有主意:“输家给赢家卖午饭!干不干?”
反正歇着也不耗体力,大家倒愿意骗骗肚子、找个乐子,响应者不少。
二卒有顾虑:“都一个村儿的,合适吗?”
“还有外村儿的呢,不能便宜了他们!”
顾虑解除,赌局开启。二卒连战连捷,输家给他打来午饭,二卒边吃边下,围观者越来越多。薄暮时分,二卒还在台上。二卒拱出最后一步卒子:“将!”对手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只好认输。
新军宣布:“比赛到此结束,二卒一盘没输,是咱中原公社的冠军!”众人起哄叫好。
吃了一肚子免费午餐的二卒想下铺消消食,对手拿个盒子过来:“别走,再来!”
二卒重新坐下,刚想把棋子摆上,不想对手把象棋盘推开,打开自己拿来的盒子。
“军棋?”
“咋,不敢下?你不下棋很厉害吗?”
“军旗俺不会。”
“比象棋简单。”
“俺不认字。”
对手意外:“军棋你不认识?”
二卒点点头。
“象棋你咋认识?”
“字儿少,死记。”
“日,你文盲啊?”
二卒不好意思地笑笑。
“输给个文盲,丢死个人!”
大家哄笑起来。
由此开始,二卒名声远播,全县都知道中原公社西庄大队有个大头大嘴罗圈腿,长得毫不起眼,棋艺毫不含糊。可他一个大字不识,人家一拿出军棋找他玩,他就晕了,见了军棋就跑,成了大家的笑料。那时文盲多,大家只记住他脑子清亮。
民工管理准军事化,以号声指挥作息。上床号响过,大家还睡不着。
“恁早,睡不着,谁讲个故事吧!”
“大山是文化人,大山讲。”
“好,我给大伙讲个红军长征的故事。”
“喇叭里天天讲,不听!换一个!”
“那讲老八路打鬼子!”
“喇叭里也天天讲,不听!”
“那要听啥?”
“别装蒜!夜里在场屋讲故事,你最喜欢听带色儿的了。讲一个!”
二卒他们工棚都是西庄的,大家了解大山是个什么样的人,起哄。
“好,讲一个就讲一个!不过我讲完了,大伙都得讲,谁不讲,不让睡觉!”
大伙同意。
“从前有个光棍叫张三,没事儿干,听说北京收太监,把自己阉了,走路去北京。走了四十里,渴了,想起有个朋友王四住附近。张三找到王四家就喊,王四大哥。他女人说,谁啊?他说俺是张三,是他朋友。你开开门吧。她说俺不能开。这两口穷,就一身衣服,谁出去谁穿。王四把那身衣服穿走了,她在被窝里睡着呢。张三说,嫂子,你起来吧,俺又饥又渴。这个女的没法,起来了。咋弄啊?她家就俩碗,一个升子。她用俩碗扣住上面,升子捂住下面。门一开,她说兄弟呀,你看看俺穷成啥样了,真帮不了你呀。张三说,大嫂啊,你比俺强,你还落两碗妈妈一升**,俺连个**都没落下呀!”
大家大笑。
“下面该谁了?”
“二卒讲一个!”
“讲就讲。从前有个女的……”熄灯号吹响了。“大山队长,睡觉号响了,还讲吗?”
“不讲了,不讲了,再讲把民兵讲来了。大家睡觉!”
“再讲个呗。怕啥呀,又不来查。”
“万一查呢?以前越没查,眼下越可能查。查出来就重罚。咱可别为嘴上痛快,把钱丢了,那心里就不痛快了。睡觉!”
他们很快做好了一面路坡,大山还在上面用彩石嵌出“毛主席万岁!”
新军逗他:“上回种万岁麦没能进讲用团,这回做万岁坡能进?”
大山正色自辩:“胡扯啥!这么大事儿俺能说了算?这是人家铁路上让嵌的。”
务工的日子就这样饮食无忧、快快乐乐地一天天过去,直到发生活费那一天。
出劳务的民工一般都是年底结工资,一年最多结两次。十二冶给大队转帐,不给民工现钱,但平时发给大家生活费。
又到发生活费的时候,大家排队领取。众人都领完了,就剩二卒,发放的大山却收摊了。
“大山队长,俺还没领呢。”
“一人就一份,你想领多少?”
“可俺一份也没领呢。”
“你爹领了。”
“啊,啥时候?”
“啥时候?这次回去领口粮的时候。”
“俺咋不知道?”
“你咋不知道?这得问你爹了,我又不是你爹。”
大家哄笑。二卒倒不介意,只是想搞清楚怎么回事。
“都领了?”
“都领了。”大山给他看工资簿。二卒哪里看得懂:“俺不认字!”
“知道你不认字。明天你跟着回去领口粮,问问你爹,免得让人以为我贪了。”
民工吃的东西都是自己回去拉。没有粮食市场,民工不属于国家供应范围,没有粮食关系可以转到山西,自己不回去找粮管所搞指标,就没粮吃。县里支持农民外出务工,既支援国家建设,又增加农民收入,所以保证民工的粮食指标。搞到指标,大队给十二冶打报告要车拉粮。十二冶有运输公司,一批下来,就派车来拉。还是白拉,民工给他们干活,运费也需打进预算,不如自己内部划转更方便,还能压缩工程预算,说出去更符合多快好省的总路线。十二冶的卡车有时一个月就跑一趟,反正坐车也不花钱,有的人就经常回,比如大山。二卒只到年底才回。
次日一早,晨光未现,回去领口粮的卡车就出发了。二卒坐在车厢里,冻得瑟瑟发抖。大解放穿县越省,奔向中原。
北岸又逢集,锁柱爹还在卖烧饼。文渊过来,掏出几分钱:“来一个。”锁柱爹收了钱给他一个:“你们队兑工分恁早?”不到年底分红兑工分,农民平常很少有现金。
“指着工分,不倒找就不错了。俺小儿外出务工哩。”
“怪不得你逢集必赶!再来一个?”
“不来了,不来了,每次赶集能吃个烧饼香香嘴就不错了,还得养孩儿盖房呢。”
文渊仔细地啃着烧饼四处溜达,锁柱爹继续卖他的烧饼。
傍晚,大解放在中原镇停下,二卒下车回家。
夜里,文渊坐在供桌旁,二卒蹲在地上,两父子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却透着商务谈判的冷静。
“都领走了?”
“嗯。”
“一分也没给俺留?”
“嗯。”
“连生活费都没给俺留?俺吃啥?”
“大山说,能预支,年底再扣,饿不着你。”
二卒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也累了,早点歇着吧。”
“俺不累。”
“不累也歇着去。光顾得公家的工程,自家的地就不管了?”
“咱家哪儿有地?队里的地都种完了呀。”
“你媳妇那块地,现在还啥都没长呢。”
二卒这才明白爹是啥意思。文渊起身,二卒跟着站起来。
“俺想给玉镯买个个发卡,能给俺俩钱儿不?”
“那玩意儿又不当吃、不当喝的。”
“俺外出务工,好歹也该给她表示表示吧?”
“表示啥?俺就从没给你娘表示过,过得不也挺好?”
“那能花几个钱儿?不买发卡,俺给她买俩烧饼,也是个意思。”
“啥意思?你媳妇天天跟家吃,没缺她嘴。你给她买烧饼,别人买不买?不买别人不说你偏心?都买还能剩下钱儿不?”
“这……这可都是俺挣的呀!”
“把你从小养到大,那些吃喝花销也是俺挣的。俺跟谁要去?”二卒没想到爹是这样想的。“再说,分家时就说好的,搬出去之前,你们住在家、吃在家,工分和分的东西都归家里。你那么多弟弟呢,你不帮着养,谁帮着养?”
二卒外出务工,玉镯一个人开伙麻烦,秀秀让她跟家里一起吃。二卒彻底无语了。
二卒从堂屋出来钻进窝棚。堂屋的灯灭了。月光照着一院残雪,朔风阵阵,分外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