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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场屋里点着汽灯，土生主持会议，大山在念名字，念到的人都很兴奋。
大山：“二卒！”
二卒在想心事，没反应过来。
“二卒？是不没来？没来扣工分啊！”
老怪物捅捅二卒：“叫你哩！”
二卒起身：“叫俺干啥？”
“你说叫你干啥？不想去山西，就说一声，不勉强，想去的人多着哩！”
“啊，出劳务？俺去！俺想去！”
二卒的急切，把大伙都逗笑了。
帅在院子里乘凉，二卒回来，玉镯迎出来。
“哥，你没去开会？俺要去山西出劳务了！还有你！”
“我早知道了。”
“怪不得！”
玉镯没参加会：“你要出劳务？这么说，咱不是冤种了？！”
帅开腔：“山西这个工程太大，咱队劳力都去还不够，公社又从别的大队招了些人。要不能轮到咱？哼。”
“你咋知道？你们党里说的？”
“土生才不会说这些呢，你大嫂从公社打听到的。”
二卒呆了一呆：“不管那些，只要能出劳务，俺就高兴！”
帅鄙夷地摇摇头，他才不去出劳务呢，他要跟战友们商量如何讨回公道。
二卒和玉镯睡不着，计算能挣多少钱、怎样用。
“一个月三十多？”
“嗯！”
“两个月就六十多？哎呀俺的娘，这一年得挣多少！”
“俺没细算，干上一年，盖房够了！”
玉镯亲了二卒一下：“你做梦还真灵！”
“今儿夜里俺还做！”
“这回梦到啥？”
“梦到咱有一堆小儿。”
还没等玉镯回应，六士他们在帘子那边起上哄了：“哦、哦，一堆小儿！”
玉镯吓了一跳，急忙掉头睡回自己那边。
七兵问：“二嫂，你的小儿是不是叫俺叔呀？”
二卒笑骂：“你个混蛋，恁会抢奶，谁敢认你当叔啊？快睡觉！”
想起七兵当年跟八車抢奶，大家都笑喷了。
解放牌卡车行驶在县城街道上，车门上印着“国营十二冶”，二卒和一群出劳务的社员坐在车厢里。二卒是第一次进城，看哪儿都新鲜，两只眼睛不够使。其他人也一样。
“俺的个娘哎，城里人住的房子一砖到顶儿，一块坯都没有？”
“住坯房，那还叫啥城里人。”
“路恁宽！”
“城里人横着走，道儿窄了走不了。”
“恁多车！”
“城里人腿脚金贵，能坐车，不走路。”
“恁大集，啥都有卖的！”
“城里人有钱，不花难受。”
“还能这样活呀？跟人家一比，咱还叫人吗？”
“城里人看咱，是不像人哩。”
“你咋恁清亮？来过城里？”
“来过两回，不爱来，受刺激。”
来过城里的新军跟大家聊得很热闹，二卒置若罔闻，只顾贪婪地看着城里的一切。
新军捅捅他：“城里咋样？”
二卒感慨：“好啊！”
“咋好？”
“城里人盖房不垫坑啊！”大家大笑。垫坑真是把二卒垫怕了。
二卒是第一次参加外派劳务，也是第一次到城里。公社所在的中原镇，在农民眼里就是个集，不是城里。所谓集镇，集是农民的，他们在集上进行简单、原始的商品交换；镇是国家的，它是政权镇守一方之末端。集镇里活动的大多是农民，就算有点儿城里元素，也被他们改造得更靠近农村，所以大家从不觉得集镇是城里。城里是且只能是县城。
西庄离县城三十多里，虽然有一趟汽车，但农民没钱坐，有事都是走着去。去趟县城很麻烦，来回路上走一天，再加办事，夜里只好住在城里。没钱住旅社，只有找熟人。农民难得有一个城里熟人，即使有，借宿一两回还凑合，再多了不说人家烦不烦，你自己也不好意思。大人很少去县城，有事尽量托公社干部代办，孩子就更没机会了，因此县城见闻成为农民闲聊的重要话题，谁去了一趟，回来能聊好久，讲述者每回都有所加工，没去过的人对县城的印象会有多大变形，就可想而知了。
二卒一边看，一边向来过的人请教，慢慢清理校正他过去对城里的想象。仅仅穿城而过走马观花，二卒就大开眼界，城里比农村好太多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三十年后竟有机会打造自己的“城里”。
二卒他们是去山西垣曲矿区搞基建，甲方十二冶是国家的建筑公司，西庄承包的是修筑铁路护坡。合同是大队跟人家订的，支书、队长、会计这些大队干部跟十二冶谈好，多少工程、什么造价和要求，一订几年。签了合同，大队再把工程分包下去，你包个坑，把它挖好挣十块，他挖个沟挣二十。坑多深多大、多少钱一方土，砌砖、砌石头多少块，都有具体规定。跟生产队下地劳动大拨哄相比，这种管理方法科学多了，二卒大开眼界。
二卒渴望外出务工，除了挣钱盖房，还想开开眼界，学习新知识新技能。二卒没读过书，正常人在那个年龄段都有求知的渴望，二卒对自己又早有定位，想靠实干改变命运，就更需要学习。可他在西庄除了跟老怪物学种地，学不到别的，又进不了工厂企业，外出务工是唯一的学习机会。二卒一听说去十二冶干活，就很憧憬，他想了解工人的工作和生活，到了工地才知道，十二冶的工人都是国家正式工，拿的是国家发的工资，干的活儿也跟民工不同，而且住单独一栋楼，跟民工没任何来往。
不过只要有心，总有收获。砌大挡墙和护坡虽然都是力气活儿，但是计件。二卒学会了砌石头、砖块和挖坑，也学会了计件管理。人工挖坑，深度不同，挖好后用石头砌上。二卒学会严格按照设计操作，既不出废品，又节省体力。在村里下地不一样，干多干少干好干坏，都是个大约摸，评工分时就乱吵，谁也拿不出证据来证明自己值多少工分。工地上，你干得咋样，拿尺子一量，一清二楚，不费口舌。二卒喜欢这种干法。
筑护坡要先把道坡按要求清理出来，由技术员在坡面上打上木格子，再把混凝土浇筑到木格子里。二卒随时盯着两头的垂线，不蛮干。全队能抽的劳力都来了，子马跟师傅石匠也来了，他身强力壮干活猛，想快点干完自己的帮师傅干，结果把坡面挖深了。
技术员跑过来：“停！停！”
子马不解：“咋了？”
“深了，回填，填到跟这儿平齐。”
“深了不中？”
“深了浪费混凝土。知道混凝土多少钱一方？像你这样挖，你们全村都赔不起！”
子马觉得受辱，要发作，大山拦住他：“照人家说的干！”子马还不服。“公社有令，谁不服从管理，立马退回去！”这根高压线谁都不敢碰，子马只好强忍怒气，回填。
大山借机教育大家：“都听好了啊，这工程是包给咱的，质量出了问题人家扣钱，耽误了工期也扣钱！大家千万照着两头的线挖，挖深了还得回填，就是糟践钱！”
大山的话起了作用，大家都不敢随意干了。二卒第一次体会到，产业不同，对从业者的素质要求也不相同，不改变、不调整，一个种地好手，到了工地也会变成废物。
干了一会儿，老贼头蹲下抽烟。大山过来。
“干啥呢？”
“瞎呀你？抽烟。”
“没歇晌，你咋抽烟呢？”
“俺愿意，管得着吗你？”
“队里让我负责，我当然管得着！”
“小样，咋管？给俺上小绳？带民兵了吗你？单挑？俺一根小指头就能撂倒你！”老贼头不是吓唬人，他有这个能力，大龙也一起来了，手里没有民兵，大山岂敢动他。
“咱的民兵是没来，可人家这儿有工人民兵。你想尝尝啥滋味？好，俺成全你。”
大山向远处的工人民兵走去。老贼头愣了一下，急忙追上去。
“大山，队长，俺就是跟你开个玩笑，不说不笑不热闹嘛，你咋还当真了？”
大山一笑：“我也是跟你开个玩笑。我去撒尿。”
“你他娘敢耍俺？！”
“厕所旁边就是工人民兵指挥部。”
老贼头又蔫了。看着老贼头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大山前所未有地满足：“这不是在咱队。在队里我眼睁眼闭就算了，人家这儿的规矩大，连我都得听。你要被送回去，丢不丢人？以后咋混？”
大山的话透着体贴，老贼头的气消了一些。
“好好干，早干完，早回家，咱就不受人家的气了。你说是不？”
老贼头不情愿地点点头：“撒你尿去吧，别操心俺了，俺肯定不会被送回去！”
二卒没想到，大山也会说人话干人事了，外出务工还真是教育人哩。其实，也不是大山的教育方法多好，而是在家下地和外出务工本身的不同。大家最关心的是吃饭。虽然外出务工跟在家一样每天评工分，但实行多劳多得，一个月挣三四十块不成问题。在家不一样，每天评完工分，年底结算才知道每个工值多少钱。有工资管着，没人敢闹事，连老贼头都老老实实地天天出勤。二卒过去对工分的体会比较模糊，年底分红才有感觉，现在对工资的感受就不同了，原来用它管理人，比民兵的小绳还管用！二卒当然想不到这些管理办法将来都会帮到他，只是觉得新鲜，就留意观察并无意中记了下来。
那是个用农业保工业的年代，只身处其中一业，还感触不深。二卒昨天是农民，今天变工人，虽然是临时的，但待遇上的差异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出劳务的第一个好处是能吃饱吃好。主食是小麦和玉米面，在家光吃红薯干，还不能敞开吃，逢年过节才能吃口白面玉米面；在工地早起咸菜，中午熬菜，白菜萝卜炖一锅，在家一年到头吃咸菜，有时咸菜都吃不上，只能盐水下饭；工地吃肉虽少，一礼拜、十天总能改善改善，在家里过年能吃上一口就不错了。不管挣多少，不在家吃饭了，家里节省了一个壮劳力的口粮啊！这是二卒最看重的。除了吃饱，还有钱挣，除去买工和吃饭，二卒估摸干上两年，毛收入一千多，净剩好几百。对哪个农民来说，这都是一笔巨款！
只有一个问题二卒想不明白，农民和工人差距咋恁大呢？国家所有的粮食都是农民种的，为啥农民自己却吃不饱呢？莫非工人就像穷人家妮儿的脸面，再穷也要洗干净，哪怕弄块破镜片，也要照着把头发梳整齐？农民就像穷人家的小儿，就给你这么多粮，不够吃就挖野菜偷青自己刨食？二卒想不明白，又无人可问，也不敢问。可疑问已经埋在心里，万一节令合适雨水充沛，自会发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