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
天黑下来,二卒回家。刚进院子,就见爹坐在院里吸烟,烟头一闪一闪的。
“爹,还没歇?”
文渊拍拍身边的货篮:“赶紧去吧,大山应该还没睡呢。”
原来爹早知道他跟大山吵架,而且已经料到结局,甚至替他准备了礼物。看着爹那张成竹在胸的脸,一直犹豫的二卒下了决心。
“爹,不用了。”
文渊诧异:“你不想买工了?”
“想买,但不想这样买。”
文渊愣了一下,突然泄了气:“唉,原以为分了家你会老成点,咋还那个**样子呢?”
二卒凄然一笑:“爹,俺歇了,明早出工呢。”
虽然在爹面前说了硬话,二卒心里并不踏实。在农村,大人被人看不起,孩子更被看不起,没人信任你。你没啥阵势,人家说的话,你听不听也得跟着跑,他说的不对,你只能再跟他说两句好话。你不听话,他就不让你干了,一天的工就没了。可被大山这样刁难,顺从一回,就得永远顺从。这样真的好吗?爹顺从了一辈子又咋样?不还是被人看不起吗?跟大山顶下去又会咋样呢?二卒实在想不出,但直觉告诉他值得一试。
其实,无需直觉也算得清楚。顺从大山,意味着二卒必须放弃自己的准则——靠干改变命运。承认一时一事错了,容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承认人生准则错了,要命,它是安身立命的根基,根基动摇,大厦倾覆,就要重新盖起来。盖个土坯房都那么难,重盖人格大厦,几乎没有可能。
虽然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二卒知道,既然不能改弦更张,那就只能生顶硬扛。
不能外出打工,二卒就跟着大家出工。中午,大家在饭场吃饭。大山吃完饭,跟人下上棋了。大山本不喜欢下棋,开始是陪土生,后来跟别人也下,有的人想拍他马屁,故意输给他,他就下上瘾了。这天他跟双庆下,双庆以前让着他,现在因为二卒的事生气,动了真格的,大山越下越输,越输越下。下午上班打铃,集合后一块去地里。打铃集合了,大山还在下棋,大家只好等着。
二卒看不过眼:“赶紧干活吧,干完就算了。”
大山不愿意了:“你当家啊?”
双庆不想下了,大山不肯:“一个小****卒,别理他!”
新军也开口了:“队长,二卒说得对哩,该干活了!”
大山不理。他当然明白到点应该下地,但谁说了算更加重要。
新民拉拉弟弟的袖子:“你掺和个啥?你又不当家。”
那时候也分不了多少粮食,谁都不上心,有的人回家了,大部分人就在那等着。
二卒改辙:“队长,今天在哪块地干活?”
“最西头那块。咋的?”
二卒不再理他,转身就走。
太阳西落了大山他们才来,二卒在旁边的地里薅草呢。
大家一起干活时,大山敲打二卒:“你不合群哩!”
“俺咋不合群了?你啥时候干,俺啥时候干,不给你少干啊!”
二卒知道大山说的根本不是干活,大山也知道二卒说的根本不是干活。俩人斗法,二卒没赢,还得继续听任大山瞎指挥;大山也没赢,越来越多的社员明白,跟着他这种傻人,生产队搞不好,大家没饭吃。慢慢地,有的人也学二卒的样,提前到地里喂羊、薅草,不愿跟大山瞎混了。大山对二卒的成见更深,二卒打工挣钱的路儿完全堵死了。
看着领头的胡来却没辙,这滋味太难受了。时间长了,二卒自己都认了,人家叫你干啥你就干啥吧,不让干拉倒。个人在集体面前太渺小,能起抵抗之心已然很不容易,长期抵抗下去几乎没有可能。
二卒和玉镯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
玉镯临产前好几天,二卒就跟五婶约好,到了日子,早早把五嫂接到家里。即将到来的第一个孙辈,暂时缓和了二卒跟爹娘的紧张关系。秀秀在屋里帮五婶接生,二卒陪爹在外面等候。
屋里传出玉镯生产前的呻吟哼叫。五婶要她使劲再使劲,秀秀劝慰她头胎最难,以后就好了。伴着玉镯一声惨叫,孩子生了出来。
文渊急切地问:“生个啥?”
二卒也很关心。
秀秀高喊:“小儿!是小儿哩!”
文渊和二卒都轻松了不少。
五婶问:“叫个啥呀?”
文渊想想:“就叫天宝吧。”
二卒反对:“不,叫天坑!”
“啥?”
“天坑!坑没垫平他不来,刚垫平他就来了!”
文渊沉吟:“这……要不叫天平?”
二卒想想:“中!”
五婶还是那套嗑儿:“天平天平快快哭,哭声越大财越粗!”
文渊把手里的吃食递给他:“给玉镯补补,好接着生。”
二卒进去,很快又出来,有些闷闷不乐。
“人丁兴旺,你咋不开心?”
“养孩儿要钱哩。”
“现在知道了?”文渊摸出几块钱给他,“去抓点红糖,天平娘要多喝红糖水。”
“光喝红糖水也养不起孩儿呀。”
“那就想法挣。还指着谁帮你?”
“俺没指着谁帮,可在队里干得再苦也没用,连肚子都填不饱,钱就更别想了。”
“那就做买卖。”
“不!俺再也不想被民兵追。”
“那咋挣钱?”
“不知道。”
“你当爹了,别再想那些没用的。等揭不开锅了你就知道,脸面填不饱肚子。”
咋样才能挣到钱?下棋二卒能走一步看三步,因为棋规很明确;过日子他只能看一步走一步,因为政策太灵活,谁都没法算清楚。那些脑子不清亮稀里糊涂跟着混的无所谓,自己还省心了;二卒这种脑子清亮的就惨了,他们总想预测未来、未雨绸缪,却在形式多变、实质僵硬的政策面前屡屡失算失策失误,往往活得还不如糊涂蛋。二卒找不到挣钱的路儿,但知道自己必须不停地找。小卒的命运就是不停地拱,无论向前还是左右,就是不能后退。
转机来得出人意料。
这天晚上,全队在场院开年终总结会,土生主持,老一套,革命生产双丰收,阶级斗争不能丢,国内狠斗走资派,国外反帝加反修。除了石匠、新军、老怪物和二卒几个人小声议论着什么,其他人都各忙各的或者昏昏欲睡。
“大家还有什么意见?畅所欲言嘛!”
听到土生说这话,大家知道会快完了,纷纷打起精神,准备回家。谁知石匠一横炮把大家震醒了。
“今年又打这么一点粮食,不够吃呀!咋办?”
石匠说了大家想说不敢说的话,引来议论纷纷。
问题是提给土生的,可土生不接。他看大山,大山毕竟是生产队长。当了几年队长,大山有点油了,没过脑子,随口就答:“不说了今年气候不好嘛,明年……”
没等石匠开口,老怪物杀将出来:“啥气候不好?四周哪个队不比咱队打得多?编瞎话也动动脑子!”
论起农事,老怪物早就成了精,跟他辩论,十个大山捆在一起也不是对手,大山只好另辟蹊径。
“咱队出去务工多。这是事实吧?”
“务工都是赶农闲,对收成有影响吗?”
现成的借口只有这两个,大山想找个新的借口需要费点脑子和时间。
大山没词儿了,逼着土生开口。开会最怕冷场,领导问、群众答不上来很正常,领导本来就比群众高明嘛,就势批评批评群众,或者转移个话题,总能让会议流畅地开下去。群众问、领导答不上来,那领导就脸面丢尽威风扫地了,即使继续做领导,不说群众服不服,自己也心虚。土生也不知如何回答老怪物的问题才好,但毕竟浸淫官场多年,功力比大山深多了。
“那你说问题在哪儿?”无法回答就反问,等对方出手,再见招拆招。
“明摆着,领头的不中,就会瞎哄哄。”未等土生话音落,老怪物迅速给出了回答。
土生明白,老怪物深思熟虑、一击中的,但主伤在大山身上,自己只是擦伤,便不急着回应,看看大山和大伙的反应再说。
大山一时呆了,似乎没反应过来。大伙对他早就有意见,只是碍于土生维护他,一直闷着。老怪物的话把封印挑开了,大伙的情绪直奔高潮,说什么的都有,主题只有一个——大山无能。
新军最后加了把火:“有明白人不用,净用糊涂蛋,能把生产搞明白?”
大山慌了神,忙看土生,土生还是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大山这才稍稍定了一点。
发泄了一阵,大伙的火气也小了一些,都等着土生表态。
土生盯着新军:“你的意思是换队长?”
谁都没想到土生这样直白,大山更没想到,咋说他也是土生推举上来的自家人哪!
大山坐不住了,在陡起的议论声浪中,他拔高调门:“新军,俺咋不中了?俺都是按公社的部署安排生产的!你敢说公社不中?”
大山的色厉内荏只让社员的议论停顿了两秒钟,然后更加汹涌了。
新军:“你别拿公社吓唬人!俺问你,每天带着大伙下地干活的是公社,还是你?全公社那么多生产队,为啥人家打的粮食比咱多?”
这些问题大山一个也答不上来,土生还是冷眼旁观。大山胆子本就小,这两年虽有所增大,也是土生给强撑的。此刻他真是撑不住了,下意识地往土生身边靠了靠。
土生就势在他耳边低语:“你看,群众意见不小哩。”
“支书,你这是……俺可是啥都听你的呀!”
“我知道你组织性很强,可党不能脱离群众嘛,群众意见党能不听?”
党的牌子打出来,大山闷住了。
土生起身冲大家挥挥手。“大家静一静!这些年咱队粮一直不够吃,大家意见很大,支部和公社领导都注意到了。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要不,咱换个车头试试?”
大山没想到自己就这样倒台了。在棋盘上,他能赢土生,但不敢赢;在官场上,他想赢,但知道自己真的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