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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改选结果，老实巴交又精于农活的新民当了队长。
这是二卒谋划的结果。
那天开年终总结会，社员们照旧分堆坐，二卒跟新军新民哥俩，还有石匠子马师徒和老怪物坐在场屋门口，干部在上面开大会，他们几个在下面开小会。
他们的不满是由大山大谈成绩引起的。
“又吹，咱队年年全公社第一，倒数。”
农村走亲戚串门聊的主要话题就是各自队里的事，生产搞得咋样？分多少粮食？工值多少钱？各队的情况大家早知道，而且更真实。干部总结往往掺水分。大山在报告里也承认西庄分粮最少，不到二百斤，分红也就百十来元，但把责任都推到客观上。
“啥客观呀，你就是最大的客观。”
“干活没思路，理解能力也差得太远，多少事，一看就知道干不成。”
“根本不会调动大家的积极性，本来不该那样干，偏要那样干。”
“队长当得不公正，跟他近的买工咋都中，跟他不近的咋都不中。”
“上回俺给他送烟，他都不抽，就是不让俺买工！”
大家从各自的角度谈对大山的看法，等于给他做了个群众鉴定。
“能不能把他换了？”
二卒此言一出，大家都一愣。是呀，为啥不能呢？
生产队长说着风光，咋也是管百十口人的小干部，其实到了人民公社后期已经是个受罪的差事。能人不爱干，生产上说了不算，只能执行这个纲要、那个计划，纯属传声筒，干着没意思。能人又有主意，领导嫌说服你麻烦，还经常说服不了你，也不愿意让你干。赖人听话，但没能力，干不好。这个职位虽说成事不足，败事可绰绰有余，派活儿、买工分、记工分、分东西，在在涉及社员切身利益，既有做手脚的空间，又很容易得罪人，因此往往成为矛盾的焦点。有的生产队没人愿意干，只好大家轮流当队长，有的甚至还抓阄。所以，这个貌似社员无法撼动的位子，恰恰是个可以有所作为的漏洞。
“不能让他再当了，他不想干事，没啥，把大伙的路都堵死了，不中。”
新军态度很明确。大家外出务工长了见识，对大山这套实在受不了，都同意。
“那咱商量商量推谁上去？”新军趁势建议。
新民觉得弟弟太急：“恁急干啥？慢慢商量吧。”
“多好的机会呀！今晚大家都来了，土生也在，明天还不知他在不在呢。”
新民想想也是，机会难得，便不再反对。
“俺推二卒。他脑子清亮主意多，人又公平肯吃苦，最合适。”
新军对二卒的评价大家都同意，但谁也不吭声附和。
二卒明白大家的顾虑：“俺一直是冤种，推俺不把握。还是在你们哥俩里挑吧。”
大家同意。虽然西庄不是梁山泊，但社员提议改选队长，总有造反的味道，不干则已，干就要干成，否则徒惹一身骚。大家觉得新军还是有锋芒，最后定下推新民。土生正好需要大山当替罪羊，两下合力，大山下台，新民上任。
上任后，新民领着大伙干了一阵子，都是出力的活儿，不需要动什么脑子，新民能干，大家比较服气。真正的考验是种麦的时候。
种麦头一天，新民领着下地。他性子闷，不善言谈，到了地头安排活儿：“今天种麦，每个小组五条垄。干吧。”说完就自己闷头干到前面。
二卒他们了解新民，对他这种干法无所谓。老贼头瞅着不顺眼，本来大山已经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用着很顺手，现在换上了新民，还得从头调教。
“火车头，跑慢点！你把大伙都落后头，这叫啥火车呀！”
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愿意理他，新民没吭声，还是闷头干。
老贼头还想说啥，新军发话了：“你落后，还不让人积极？大山不爱干活，你不乐意；俺哥活儿干得利索，你又满嘴闲话。你来干队长呀！”
“你以为俺干不了？”
“你干队长，除了你家，全队不都得饿死！”
大家都知道老贼头贪小，哄笑起来。老贼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没再说啥，管自抽烟去了。
新军见好就收：“哥，队长，该歇歇了吧？”
新民看看日头：“好，歇歇吧。”
歇完晌种另一块地，还是麦。
二卒暗中捅咕新军，新军又捅咕回去，最后还是二卒忍不住开了口：“队长，要提高产量，咱得根据每块地的情况，种合适的东西。”
新民抽烟不语。
新军耐不住了：“哥，二卒说得对哩。”
“说吧，咋种？”
西庄的地盐碱大，有的地都是盐碱，不改良土壤没法种，有的地一块一块的花着盐碱。这一片是好地，可中间十几米放了碱。西庄本来地就少，这样的地不种可惜，种有讲究。盐碱地不是啥都不能种，有的庄稼也能受得了，比如甜菜疙瘩和棉花，它们喜好碱一点的，要是种大豆、红薯和玉米就不行了。西庄粮食一直不够吃，除了地少盐碱大，也跟种植不科学有直接关系。
二卒站到人前，准备开口。
老贼头早就看他不爽：“哼，窝头翻身显大眼。”
二卒虽不在意老贼头，但第一次当众讲话，还是有些紧张。他清清嗓子开了口：“俺觉着，那块该种芥菜疙瘩，种棉花也中。”二卒指指地中间的一块盐碱。
社员们少数暗自点点头，大多很意外，不知二卒唱的哪一出，都等着看新民的反应。新民没反应，只顾抽烟。其实，他也在等，每个队里都有几个刺头，遇到任何事情，他们都代表意见的一端，不清楚他们的反应就做决定，往往会招致意想不到的麻烦。老贼头就是这样的刺头。
果然，老贼头开口了：“嘁，你个小****卒懂个**，一块地能种几样庄稼？”
二卒不理老贼头言语里的轻蔑和侮辱，坚持说理：“为啥不能？棉花喜欢碱地，要种玉米就不适合。”
“适合个屁！花里胡哨的，这是种地，又不是缝你娘的花裤衩子！”老贼头粗俗的比喻引得众人发笑。
“俺知道种一种好看，可产量不高，投的工见不到效果，那不是白干吗？还不如回家缝花裤衩子呢。”二卒的坚持说理和不卑不亢令老贼头想耍横也找不到抓手。
大家都看着老怪物，想听听他咋说。二卒也热切地看着老怪物，期待得到他的支持。大家都清楚他俩的关系，以为老怪物一定会支持二卒。谁知老怪物却说：“俺不同意。”
大家都奇怪，二卒更奇怪：“三爷，为啥？”
“自古就这样种。”
二卒没法直接反对这个理由，只好反问：“自古这样就不能改吗？”
老怪物瞪了二卒一眼，不再说话。二卒也不好再说下去，只能自己憋气。
新军见大家的目光里嘲笑多于赞许，忍不住跳了出来：“毛主席说哩，要实事求是。一块地单着种好，还是花着种好，不能只看自古咋样，还得看产量效果。”
老怪物对二卒客气，对别人可不，他瞅着新军要发作，新民开口了：“新军，你闭嘴！听三爷的！”不管他这个队长的含金量如何，在这种时刻他开了口，还是有分量的。
二卒想知道老怪大山不当队长后，土生让他当了民兵连长，听着挺风光，但每年只有公社集训那两天他才能上岗，平时大家忙自己的，他也招不起来人。再说，别队的民兵连长都是复员军人，只有他没当过兵，弄得他挺自卑。实在没事做，他也跟着下地，今天就来了。刚才的辩论，他一直没开口，现在忍不住了：“新军，你要听毛主席的话，就全面听，别跟小****卒一样瞎拱。地里该种啥、不该种啥，公社都有计划，瞎种可不行。”
又是老人言，又是公社令，这两根钉子给这场辩论盖棺论定了。
收工回村时，新民和新军走在最后。
“二卒的主意多好，你咋就不听呢？四六不懂！”
“这个破队长，干得再好也没人说好，万一出了岔子，俺不得被骂死？咱爹娘都得跟着挨骂。到底谁四六不懂？”
新军这才明白，他跟二卒想得简单了，新民坐在队长的位子上，考虑问题的角度跟他们不一样。
“他娘的，什么世道！”
“莫胡说！让人听见，就不是挨骂了，是挨小绳！”
心里生气还不能骂，新军一脚踢飞路边的土坷垃。
文渊知道二卒今天惹祸了，弄不好自己跟着倒霉，一收工就急忙回家，希望能躲过去，不想还是被老贼头和大山追上了。
“****娘，挺能啊你！”
文渊陪着笑：“则东，看你说的，俺能啥哩嘛。”
“挺能日咧，当冤种不过瘾，还日出个孽种，连老祖宗的规矩都敢改哩！”
文渊知道老贼头说的是二卒，但不知该如何辩护。
“俺……俺跟他分家了，他的事，俺都知不道。”
“骗谁哩？你嘴上分家了，可还住一起，他都跟谁串通，你会不知道？”
大山对自己为何被改选下来有所耳闻，最想知道谁在搞自己，他猜有二卒。
“俺真知不道哩！俺都不一锅吃饭，也就上工能见到他，跟你们一样哩。”
老贼头给了他一耳光：“****娘！谁跟你一样？”
文渊捂着脸，不敢吭。大山对打骂文渊没兴趣，拉着老贼头走了。文渊松了口气。
这算好的，知道为啥挨骂挨打，文渊经常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被人骂一顿、打两下，还不知道为啥。说白了很简单，甲乙都是光棍，相互不对付，就想着叫文渊别跟对方说话。文渊谁都得罪不起，见了谁都说好话，见了乙当然要拉话。有人看见学给甲，文渊跟乙怎么怎么了，甲遇到他就开骂。文渊不知道为啥挨骂，也不敢吭，一吭就挨打。本想不得罪人，结果不能不得罪人。多少年都这样，文渊越来越没胆。
文渊习惯了，挨了这顿打骂倒也不生气，反因在路边扒到几株草根，觉得不无收获，沾沾自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