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
二卒想知道老怪物为啥不支持自己,去场屋找他。
“三爷,以前咱俩聊过,你是支持俺的呀!”
老怪物把自己的晚汤坐到灶上:“俺是说过,花插着种地没问题,俺以前也试过。”
“那你……”二卒糊涂了。
“俺是在自己地里试的,咋种俺说了算。”
二卒有点开窍了:“你是说现在地是队里的……”
“大家的心思都不在这上头。就算照你说的法儿干,万一结果不好,最后落一身不是的是谁?”
二卒明白了:“唉,俺是想解决队里吃粮难,大家都有好处啊!”
晚汤热好了,老怪物端下来:“谁都想解决,可你看谁指着队里解决了?”
的确,除了劳力多的,大多数人家粮都不够吃,大家知道指望不上生产队,就各自找门路。以前都找兴旺,兴旺出事后,原来的路儿没了,就寻找新的门路。二卒明白自己的想法天真了,起码现在没可能。
“你也赶紧自己想想办法吧。”
老怪物端着晚汤去饭场,二卒回家。
不知道怎么干也就算了,看不见东西的不生气;知道怎么干对、怎么干好,就是不让你干,提出来意见还搞你,你能不生气?
二卒和新军住前后院,俩人蹲在新军家门口喝晚汤。
“啥时候你当队长就好了。”
“别胡说,俺是冤种,全队都轮遍,俺也当不上。”
新军也就那么一说,继续喝汤。二卒却发呆出神,忘了喝汤。
“想啥呢?”
“要真是有块地俺能说了算,那多美!”
“啥?”
“要是给俺一块,叫俺当家给俺干,俺一定会干好它!”没有了实现的可能性,二卒的想象反而没了束缚,奔逸起来,“毛主席能接见陈永贵,他不跟咱一样是老农民?啥时候要是咱干好了,中央领导能知道咱,那滋味,太美了!”
新军差点笑喷了:“日,咱俩的病一样,可你比俺重多了!”
“万一成了呢?到时候一起上北京!”
“俺可不去!”
“咋?”
“俺可不想当张三。”
“哈哈哈!”
俩人想起张三上北京的段子,不禁开怀大笑。
队里的事无能为力,二卒把心思放在自家。天平出生后,他的压力更大了,盖房养小儿都要钱,队里指不上,只能靠自己。
这天,玉镯和婴儿躺在铺上,二卒冲了红糖水给她喝。
“真甜!”
二卒顺势说:“俺想找大姐夫借钱。”
“啥?”玉镯看看红糖水,“俺不喝了。这玩意儿不顶饱,越喝越饿。”
“不是为了买红糖,俺是想咋挣钱。”
玉镯知道他有想法了,往里挪挪。二卒接过碗,在她身边坐下:“俺想搞运输。”
“队里能同意?”
“该交队里的交队里,为啥不同意?现在大山不当家,新民不会难为咱。”
人民公社到了后期,上上下下都知道此路不通,但谁都没权、也不敢改弦更张,便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每天集体出工充场面,私下里谁想干点私活儿,只要交队里一定的钱买工分,干部一般不管,甚至暗中鼓励。对只有年底才能分红的社员来说,买工分的现金显然比美丽却遥远的共产主义更有吸引力。二卒谋划改选队长成功,却无力帮助队里提高产量,唯一的好处是买工不再被刁难。
可买了工干啥去?不总是有房子盖的,必须找个靠得住的营生。凑巧,豫冀两省协作修了一条渠,把黄河水引到冀南,县里要沿渠修一条引黄路,需要拉石子沙子。西庄一带不靠铁路不靠河,没有汽车拖拉机,运输都靠牲口车,主要是驴车。说是驴车,还是人拉,最多在前面加一个小毛驴。空车的时候,小驴拉着你休息休息,重车的时候,人驾辕,小驴在旁边拉个套。可二卒既没驴,又没车。
“你想借钱买驴买车?”
“咱置了驴和车,搞运输能挣钱,驴养好了也能挣钱。反正不能窝在队里等死。”
这是二卒憋了好几天憋出来的路儿,也是唯一可行的路儿。有了路却没上路钱,驴和车都需要花钱置办,二卒和玉镯的全部家当也到不了十块钱,只有跟人借。按说爹手里有点钱,爷爷握着二叔的小金库,凑一凑应该不难。可二卒打心眼里不认可他们的做派,更不愿意听他们的讽刺,还发过誓再不跟爹开口,只好打玉镯的主意。玉镯家其他人一般,比二卒他们强点不多,大姐一家过得好,大姐夫有手艺,干私活挣的比队里分红还多。他置办了车子和毛驴,从太行山里拉煤到安阳火车站,交给购煤的货主,挣个差价。谁知拉了不到一个月,他们公社新来的领导不让社员搞副业,队干部赶到安阳把他揪回去,逼他卖掉毛驴,只能留个车子。二卒想跟他借驴和车,只是大姐夫瞧不起他,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大姐夫嘴损,瞧不上二卒,但大姐对自己好,大姐夫又怕大姐,玉镯有了主意:“过两天俺带天平回趟娘家,先跟大姐说说。直接去找大姐夫,俺怕他那张臭嘴你受不了。”
这正是二卒想要的:“中,听你的!”
过了几天,赶上仗头有会,玉镯带着天平回娘家。
到家时娘正在拾掇自个,准备赶会,见玉镯抱着外孙回来,高兴坏了,把天平抱在怀里就不撒手。
“娘,你先去赶会,回来再稀罕天平。”
“不赶了!会时不常都有,俺大外孙子可是头一回来,俺得稀罕个够!”
天平也很给面儿,看着玉镯娘居然笑了!
玉镯娘可高兴坏了:“你看你看,他认识姥姥呢!”
其实她误会了,这么大孩子只要没有不舒服,见谁都笑。玉镯娘不懂这个,但的确很受用。她因为没生小儿一辈子受气,女儿们如今个个生小儿,给她大大地争了口气。
玉镯把二卒的打算跟爹说了,爹答应敲打大姐夫。
大姐两口子也来赶会,玉镯跟他们说了自己的打算。
“大姐,二卒想搞运输哩。”
大姐很高兴:“好啊!”
大姐夫阴阳怪气:“省得四妹跟他总受穷。”
玉镯爹瞪了他一眼:“你们队里让买工了?”
玉镯回说:“让了,俺队长换了。”
大姐主动问:“需不需要俺们帮点啥?”
“需要哩!俺队谁家都没驴,你家牲口搁家喂着,也拉不了钱,能借给俺用用不?”不等大姐回答,玉镯又急着补充,“对了,二卒说,亲兄弟,明算账,俺挣了钱,咱分哩!”
玉镯爹先表态:“俺看二卒这主意中。”
大姐不急着表态:“俺跟你姐夫商量一下,可中?”
所谓“商量”是大姐给丈夫面子,结果自然是同意,而且让他们先用着,分钱的事,挣到以后再说。
二卒把大姐家的驴车赶回去,到工地拉石子。他干活舍力,脑子又活,虽然竞争激烈,他却总能挣到钱。工钱一天一结,二卒每天都能拿钱回家,玉镯很开心,佩服爹看二卒的眼光真准。
拉了一阵,二卒有了新想法。他找大姐夫,先把该分的钱给他,然后问:“俺不能总借你的驴和车,能不能卖给俺?”
大姐夫愿意,因为大姐不同意分二卒他们的钱,想等他们缓过来再说。
“驴作价卖给你,车俺自己还用。”
“中,俺再买车。”
一挂新车百十块,二卒买不起,就买个旧车,花二三十块钱买个底盘,再配上车斗车辕。他算计搞两年运输挣的钱,就能把买驴和车的钱还上,自家落一套驴车,常年拉脚,生活就不愁了。这是二卒分家后置办的第一笔半固定资产,车算固定资产,驴是活物儿,变数大,就算半固定。有了驴车,二卒拉活儿更上心了。
除了给工地拉砂石,二卒还拉煤。安阳西部是太行,出煤。煤由国家管控,县里批给公社,公社批给大队,个人拿到煤票得自己去矿上拉。一趟来回九天,二卒带着铺盖卷儿,困了在车上(去时)或车下(回时)打个盹儿。还带了生地瓜干和小锅,走到半路,饿了烧个火煮煮;要不就带地瓜馍,讨口水就着吃,连个菜面条都舍不得买。地瓜干又凉又硬,吃得胃痛,可大伙都这样,能吃饱就不错了。一车拉两千斤,累不必说,还危险。有次下山,被运小杆的卡车扫了一下,二卒差点摔下山沟,胸口挂掉一块肉,落得一辈子都疼。
人一穷,遍地是贼。一个人去拉不成气侯,村里一去去一帮,路上有个照应,也好跟人家讲价钱。现在叫谈判,那个时候就是派一个代表,去跟人家煤矿说。说好以后,大伙儿都去干,完了结账。二卒有组织能力,脑子快,嘴也能说,总当代表。
煤五、六分钱一斤,一车拉一千八百斤,除了自家烧,还能卖点,一趟挣个十来块。有的人贿赂矿上的人,多装少算,一趟能赚一车煤。二卒不肯这样干,只能挣点辛苦钱。
买大姐夫的驴二卒花了五十多块,不太好,把它卖了,又花八十多换头好一点的。这头驴比较瘦,没膘,二卒就拉拉养养。拉了几个月,驴有膘了,毛色漂亮、人见人夸。二卒找老傅估过,八十五块买的,能卖一百二十多,已经赚了。二卒核计,拉上一年车,再把驴卖了,还了本钱能小赚一笔,差不多够养活天平了。
谁知刚养好不到二十天,驴瘸了!二卒找附近几个公社的兽医站看,有的扎针,有的灌药,有的用药水洗,都没治好,甚至搞不清楚驴到底怎么瘸的。一搞搞了几个月,既要花钱看病,又要喂养,花费很大。牲口不能干活没人要,只能屠宰。又不许社员自己杀牲口,必须经过兽医站开介绍信,才能卖到专门杀牲口的合作社。这头驴最后卖了三十八块钱,不仅没赚到,还赔了一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