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
并非完全没人想当队长,大山就还想当,少干活不说,那种指挥别人的感觉太爽了。新军刚走,他也来找土生,还孝敬了两盒芒果烟。
“你还想当?”
“下台这一年,我一直在灵魂深处闹革命,请组织上再给个机会考验我吧!”
“可你群众基础实在太差。支部可以让你候选,可要是谁都不投你票,那不是打组织的脸吗?”
“组织上事先帮我做做工作嘛!”大山当了几年队长,对组织程序多少知道一点。
“是你自己不争气,能怪组织吗?你当了这么多年队长,不说粮食产量上不去,连人都围不住。再让你当,我就得下台。”土生生气了,只好把话往直白里说。
大山明白,土生这是放弃自己了,很绝望。下属绝望了,领导才有机会做工作,哪怕给他一点点小火星,也能重燃他的生命之火。
土生拍拍一脸茫然的大山:“别灰心,就算不当队长,也可以向组织靠拢嘛,比如,帮组织随时了解队里的情况。啊?”
大山果然如土生预料的那样又活了过来,还对土生怀着感激之情。
新军找了土生三趟,专门买的那盒烟也用完了,土生终于同意改选。
夜里,大伙到场院选队长。差额选举,要是等额选举,估计就没人来了。黑板上画着正字,候选人是支部定的,有子马、新军和帅。新军不必说了;帅虽是搭配上的,但资质最好,读过书、当过兵、是党员,脑子清亮也肯干,只是走了几年,大家不太了解;子马是自己报的名。从山西回来,子马结了婚,不再跟石匠习武,虽然没学会啥武艺,可练出一副好身板,成了队里第一力士。候选人里没二卒,没读过书这一条就把他刷下去了,队干部要接触文件,选个文盲当队长,上级肯定认为你太不严肃,拿革命事业开玩笑。文渊没远见的害处再次体现出来,好在二卒压根没想参选,无所谓。
唱票结束,新军票最多,帅和子马只有了了几票。
土生上前:“改选结果,真实有效,新军当选!”
土生鼓掌,众社员跟着鼓掌。
队长有了,还要配副队长、会计、保管和统计等队干部。
土生问新军:“以后你就当二队的家了,想过跟谁搭伙计吗?”
“想过。”
新军看向下面。帅和子马本就是队长候选人,新民是前任队长,他们当队副或其他队干部顺理成章。大山最期待,他当了几年队长,自认最有资格。
新军却说出另一个名字:“二卒!”
大家哗然,帅他们几个失望,土生不解,二卒意外。
老贼头喊:“为啥?”
“二卒能力强!”
“别瞎说,他又没当过干部。”
“谁天生是干部?他起了三间大瓦房,全是砖,没一块坯!咱队谁还有?”
新军的话令大家一震。在农村,要证明一个人的实力,无非看几点,一是你地种得咋样,一是你房子好不好,再一个就是小儿多不多。只因文渊家一向是冤种,大家没往这方面想。现在新军提起,大家不由都看向二卒。
大山开口:“二卒的房子是不孬,可谁去内蒙干,都能挣到钱。”
实情当然不是这样,只是二卒懒得解释。
新军进一步阐述理由:“俺一直看好二卒的能力和人品。”
大山不屑:“嘁,玉镯可偷过队里萝卜!对了,二卒还偷过红薯呢!”
新军正色:“说这个就没意思了!谁家没拿过队里一点东西,站起来!”
没一个人敢站起来,包括大山。
老贼头站起来,大家哄笑,谁都知道全队就属他最能占便宜,公家的、私人的都占,当反面典型最合适。
新军也笑:“老贼头,你没拿过队里的东西?”
“俺拿过,”老贼头倒坦然,甚至有些得意,占便宜也是能力哩,“俺要说的不是这。”
“你要说啥?”
“二卒去内蒙挣钱,还没买工哩!这能当干部?”
老贼头一击中的,新军无话可说。老贼头知道自己当不了干部,也没兴趣,他只关心队干部能不能让他占便宜,倔强的二卒显然不是合适的人选。
二卒站起来:“只要大家一样,该咋罚咋罚,俺都接受。”
公平是一个群体最基本、也最直观的诉求。老贼头没话了,大家的情绪明显转了过来。
新军底气更足了:“谁还有问题?”
土生不甘心:“二卒啥意见?你征求过吗?”
“不用征求,俺俩早商量过了,有机会,俺一定干出个样来给大家看看!”新军转向二卒,“二卒,你说个话!”
二卒看土生,土生无视;二卒看玉镯,玉镯摇头;二卒看大家,大家多有期待。
二卒想想,起身:“大家说得对,俺家是冤种,从没当过干部。”大家以为他会顺势推辞,“可俺真想队里好。俺愿意跟新军搭伙计。干不好,大家随时叫俺滚蛋!”
大家没想到二卒会这样说,愣了。新军带头鼓掌,大家跟着鼓起来。
新军又提会计和统计人选,也通过了。会计换了子马。
散了会,三马他们想跟二哥聊聊,却被文渊赶了回去。新军更想跟二卒好好聊聊,可玉镯等在旁边,显然有话要说。新军劝过二卒,要干大事,就不能给家里找事。今晚邀二卒当队副,事先也没打招呼,二卒肯定要过玉镯这一关,新军只好先告退。
场院只剩二卒两口子,玉镯抱着天平,看着二卒,却不说话,二卒知道自己必须先开口。
“俺也没想到,新军会找俺。”
“人家找你,你就答应?表舅先找的你,你也答应了,你……”
“俺知道,干这个挣的肯定比去内蒙少。可咱一直当冤种,现在总算有机会翻身,能不干吗?”
玉镯还想说什么,天平闹觉儿,哭了起来。
“俺算看明白了,咱队这队长,谁也干不长。等你干不下去了,表舅也得罪了,看你咋办。”玉镯说完想说的话,抱着天平回家去了。
二卒也说不清楚,自己答应新军是不是一时冲动。今晚来参加队长改选,他纯属尽一个社员的义务,自己马上要去内蒙,玉镯和天平留在家里,短不了需要别人帮忙,自己做人不到位,谁愿意帮他们。直到新军邀请他当队副,他才感觉到此事与己有关,但那时他还不想接受。他正琢磨咋回绝新军呢,新军提到他们当年的梦想,他觉得脑子里嘡地一下,好像被什么击中了!表舅叫他去内蒙,他带的那十几个人也希望他去,说明他的为人和干活得到了认可,再去收入肯定不会低于上一次,在经济上翻身指日可待。可冤种要翻身,光有钱不行,挣得再多也是自家人花用,二卒想改变的却是在村里人心中的地位!这拿钱办不到,但当队长有可能,于是他就答应下来。家人和玉镯的反应让他明白,自己想得简单了。
文渊家里分歧很大。
“老二又逞能!”文渊气得哆哆嗦嗦地点不着烟,小花帮爹点上。
秀秀不服:“这咋叫逞能?”
“要不是他挡着,新军就挑帅了!”
“新军跟你说的?”
“这还用说?论长相、论文化,还是论啥,帅就该当干部,咋也轮不到老二呀!”
“可人家新军就点老二,没点老大呀!”
“那还不是他们私下撺掇好的,哼!”
“那老大咋不跟人撺掇呢?”
“他不当兵走了几年,人头不熟嘛。”
秀秀不想再讨论这种没意义的话题:“说那些有啥用,俺觉着老二有这本事。”
小花插话:“俺也相信二哥能干好。”
“大人说话,别插嘴!”
有人支持,秀秀不会轻易放过:“你为啥相信你二哥能干好?”
小花想想:“他……他脑袋大,清亮。”
大家笑。
三马支持妹妹:“就是,二哥那脑袋好使着呢!他当队副,咱家少不了好处。”
“脑袋大就好使呀?大山的脑袋比水筲还大呢,咋给下了?真可笑!”
大家听出爹这是不高兴了,都不敢再说什么,各自散去。
事后回想,今夜之后,这个冤种之家开启了另一种命运模式。
二卒回家跟玉镯说了自己的想法。玉镯对冤种的体会虽然不如他深,但嫁过来以后,也几次见到公婆被人羞辱,甚至被人打上家门,吓得自己一连几天心都乱跳,深知当冤种的滋味不好受,也很想改变这样的命运,如果二卒能够解开她的顾虑的话。
“可人家愿意咱当吗?会不会得罪更多的人?”
“天平他姥爷当了这么多年队长,俺会跟他请教。”
二卒无法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好曲线救国。谁知玉镯不上当。
“俺队跟你们队,那可不一样。”
玉镯的担心也有道理,二卒没法说服她,因为他不确定大家真实的想法,也没完全说服自己。回内蒙,一来挣得多,二来轻车熟路少操心。留下来当队长肯定不轻松,他太了解西庄人了,自己会是什么结局,现在实在难以想象。
“二卒,出来拉拉,俺知道你还没睡!”
新军在屋外叫。为了省油,屋里没点灯,但他相信二卒一定今夜无眠。
二卒赶紧出来。新民也来了,他一把抓住二卒的胳膊:“跟弟妹说好没?”
二卒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你不是要报答俺吗?俺不要你报答,只要你领着全队好好干,让大家吃上饱饭!”
二卒今晚第二次被击中。是呀,多少年了,他不一直梦想让自己和家人吃上饱饭吗?以前那些队长他都看不上,觉得人家没脑子、瞎干,现在有了机会,自己能不干吗?内蒙的诱惑是真大,这次挣了八百,下次肯定更多,跟表舅干上几年,自家经济会是啥情况,都不敢想。可那样还能回来吗?还有脸见西庄的人吗?你在外头挣到钱,买粮也能吃饱饭,可别人咋办?就算大家都不说,新军肯定骂自己是骗子。再说,没读过书,不识字,跟着表舅能干成啥样?最多像五奎那样,四处给人盖房子,自己却没个家,跟盲流有啥两样?怪不得五奎恁容易生气,谁没了根心里不慌?
二卒走到窗前:“俺只干一任,把粮食搞上去,大家吃上饱饭,俺就去打工。可中?”
玉镯站在空荡荡的屋子中间,没回答,也没动。二卒知道,需要给她个切实的保证。
“明天俺就去姥姥村,求表舅给俺留个退路。可中?”
“你想咋就咋吧,别问俺,让人笑话。”稍顿,玉镯又补了句,“俺爹当队长这些年,队里的事可从不问俺娘。”
二卒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