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天朗月,一地清辉,朗月清辉之间,二卒和新军蹲在自己队的地头。
“今年收成咋样,全看你了。”
“你是队长,俺听你的。”
“咱不来虚的。这些年咱队换了多少队长,可产量就是上不去,弄得谁都不愿当。要是你不跟俺搭伙计,俺才不干呢。”
“真的?”
“土生让俺当队长,俺就想推你,可他说支部不同意。那就俺当正的,你当副的。你脑子清亮,有路儿,俺听你的,跟你当正的一样!”
“名分俺不在意,只要能干事就中。”
“俺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新军的真诚打动了二卒:“那俺就拿个主意。咱队几百亩地,只有一头牛,轮着耕不过来,只好人拉犁拉耙,一、两个月麦都种不下去,错过了季节。再一个,啥地种啥物,该种麦种麦,碱地就种别的,不能强种。再使上化肥、浇好水,产量一定没问题!”
“中!咱俩分个工,俺脑子没你清亮,指挥不中,领着大伙干活中;谋划生产、跑关系,你来!”显然,新军已经考虑好了。
“中!”
“那明天你就得去跑化肥了。”
“公社院子里不都是嘛,跑啥?这事儿交给俺,明天就去买。”
“真的?”
“当然是真的!”
二卒拍了胸脯,新军放心了。
全国都在推广使用化肥提高产量,但很多农民只信农家肥,完全不接受。县里小化肥厂生产的氨水和尿素堆在公社院子里,很多生产队都不去拉,有的队拉回去也扔在地头,就是不用。除了不相信,也跟没钱有关。中国农民是最保守的生意人,看不到切实的利益,没人愿意掏钱,除非强迫,因为挣点钱太难了。
“可队里没钱。”
“啥?”
“队里没钱买化肥。”
“真没钱?”
“真没有,不信你找子马看帐。”
“那你让俺咋买?自己掏钱?”
新军笑:“你是自己掏钱,还是想啥法儿,俺就不管了,反正你答应了,哈哈!”
新军这种工作方法虽然迹近无赖,好在直截了当,二卒喜欢。
“哈哈,中!”
二卒正准备大展拳脚,谁知三马却闹出一档子事,差点把他的计划搅黄了。
人是建构而成的。三马比二卒小两岁,但俩人几乎完全相反。二卒先天不足,但受秀秀器重,慢慢养成遇事做决定、处事讲公正、做事好带头的派势,虽说其貌不扬,在弟弟们眼里却俨然就是大哥,在群体里也压得住。三马先天条件好,但兄弟间有个规律,哥哥走的道路,弟弟不会选,那样显不出自己,必须另辟蹊径。他发展各种小算计、斗个小心眼、耍个小嘴皮儿,二卒不用的方法他都尝试,后来发展到喜欢吹牛。人都需要赢得自尊,但方法不同,二卒用干,三马用说。三马能说会道长得又好,从小就招女娃喜欢,其中就有老贼头家的二鹃。二卒结婚时,二虎他们想恶闹洞房,就是二鹃暗中通风报信,三马兄弟设伏,把他们打跑的。从小就有异性粉,三马自然美滋滋。二鹃后来受家里影响不再理他,三马却还不死心。这下麻烦了。西庄都姓张,不管出没出五服,严禁通婚,两家又是世仇,不仅绝无结合的可能,反而有极大的危险。这些三马都知道,但管不住青春期的自己。大凤嫁给土生的瘸外甥后,二鹃在家操持家务,虽然订了亲,一直没出嫁,但三马也没机会接近她,最多在看电影的时候挤挤她的香油。
媒人给三马介绍过几个对象,人家却都嫌弃他家太穷没成,三马也看不上人家,就更思念二鹃了。选队长这天又一次相亲被拒,三马很郁闷,晚上喝了口酒,选举时在老怪物的铺上睡着了,不知道,也没投票。选举完了,爹又不让议论,三马心里不舒畅,回到场屋睡不着,见外面场院上有人影晃动,便拎着镐把蹑手蹑脚地出去查看。
人影是二鹃。开会时她带着织活儿,回家后发现丢了根织针,织针是借五婶的,丢了没法交代,她猜测掉在场院了,便回来寻找。
四下寻找织针的二鹃突然被人从后搂住,刚想叫,嘴也被捂住了。
“是我!”三马压低声音,“你干啥?找织针?”二鹃点点头。三马松开手:“俺捡到了,在场屋里。来。”
三马真捡到一枚织针,但是不是二鹃的不知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终于有机会跟她独处了!三马和二鹃去场屋。走到门口,二鹃站住,三马进去拿。他不知道能跟她干些啥,但知道不能啥都不干就放她走。
三马找到织针,递给二鹃,还没想好干点啥,就被人抓住双臂。
是二虎和三豹。
二鹃出门时被二虎看见了,妹妹这么晚了出去干啥?三马喜欢妹妹,二虎是知道的,虽然他相信妹妹不会跟三马好,但她的名声对这个家来说很重要,便叫了三豹,暗中跟踪。见妹妹去了场院,二虎和三豹就火了,他们都知道三马经常住在这里。看到三马搂住妹妹,俩人恨不得杀了他,但他们不知道场屋里有没有人,就没动手,等三马拿着织针出来,他们确信里面没人,便突然出手,抓住三马。
“说,他对你干啥了?!”二虎怒喝妹妹。
二鹃无法回答哥哥的质问,捂着脸跑了,连织针都不要了。
“说,你对俺妹干啥了?!”
三豹不等三马回答,便把他打倒在地,狂踢不止。
“俺、啥、也、没干……”三马被打得语不成声。
兽们当然不信,二虎踩住三马的脖子,三豹抡起镐把,打在他右腿上,三马惨叫。
“到底干啥了?!”
三马不住惨叫,无法回答。二虎三豹更生气,还要打,突然被人抓住扔到一旁。
来人是子马。
子马相信当年真有个过路高人在场院的碌碌上练过子午功,便常于子时来场院练功,恰好碰上三马挨打。新班子里子马最大,新军第二,二卒最小,子马拿他俩当弟弟,他跟二卒又同是冤种,三马挨揍,他不能不管,更何况他一直想揍老贼头家的人。
二虎和三豹跟子马比划了几个回合,的确不是对手,被打了个鼻青脸肿,落荒而逃。
“子马哥……”
子马摸摸三马四肢,摸到右腿时三马叫得最惨。子马仔细摸摸:“别动!断了。”
子马把三马送回家,四象和六士帮着爹娘照料三哥,七兵去找正骨郎中。三马料到老贼头不会善罢甘休,要五炮做好准备,自己急忙回家。
二虎三豹鼻青脸肿地逃回家去,老贼头闻声起来,先给他们俩耳光,再问因由。
“咋回事?谁打的?!”
“子马。”
老贼头又给二虎一耳光:“你俩打不过他一个?!”
二虎沉默,三豹也避开了爹的目光。
自从子马跟石匠学武起,老贼头就预感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自打当上光棍,除了被石匠揍,就没吃过亏,三马子马两个冤种要起势,老贼头岂能容忍,但先打哪个有讲究。老贼头在很多事情上糊涂耍横,与人斗却务实精明其乐无穷,他从小被上一代光棍欺负,成了光棍后又总欺负别人,实战经验丰富,懂得如何攻击对手损失最小、效果最大,也懂得擒贼擒王。他相信,只要先打服了子马,三马就可以随便捏鼓了。
谋定即动,大龙不在家,老贼头带着二虎、三豹和四彪杀奔全善家,要把他家砸了。光棍欺负冤种一般不会杀人,刑律涉及官家,不是光棍所求。光棍最严厉的手段就是把冤种的家砸了,只要不出人命,官家管不管就在两可之间,想管,治你个流氓滋扰之类的罪名,不管,就说是民间纠纷。冤种没有根基背景,结局往往是后者。这个分寸老贼头拿捏得很好,他和儿子们只拿棍棒,没带利器。
村里没有路灯,还好月亮不错,父子四人踏月奔袭。冲到全善家门前,老贼头却猛地站住了,只见子马一身利索的短打扮,身边站着五炮,显然他们已经做好准备!子马本想让五炮守着自己家,三马虽然断了腿疼得够呛,脑子还好使,意识到分兵把守其实不利,便让五炮去子马家助战,自家好歹还有四象六士,万一老贼头先来这里,可以抵挡一阵,再由八車去喊救兵。兄弟多的好处体现出来了。
更要命的是,石匠也来了。他是七兵请正骨郎中时顺路请来的。有些村民闻讯也聚了过来,他们不是想阻止冲突发生,而是想见证冲突结果,第一时间了解光棍与冤种力量对比有无变化,以便调整与他们相处的策略。其实光棍闹事,类似演戏,也需要观众,否则他们就不会虚张声势了。
情况有变,老贼头不敢轻举妄动,急思对策。
石匠一笑开了口:“老贼头,别担心,俺不动手,只是看看他俩练得中不中。”
石匠的话老贼头岂会轻信,不由心虚起来。但既然来了,就不能啥都不干退回去,那等于当众宣告自己不再是光棍,以后就别想再占光棍的好处了。
“这是你自己说的,反悔是狗!”
老贼头想让石匠重复一遍,以排除这个最危险的对手。
“当然,你把他俩打死,那是教徒无方,俺没脸动手。”
这话够重,围观者听到的是石匠的自信,老贼头却担心起来,难道今晚非死人不可?大龙娶了个又丑又跛的媳妇,一直不肯跟她同床,被老贼头打得快神经了,才同了几回,媳妇刚怀上;二虎三豹也该成亲了,但人家只要一知道他家光棍,就都不同意,他正琢磨如何说服五婶介绍对象时骗人家,五婶还没答应呢。这要是死上一、两只兽,自家承受不起。可不动手,自家更承受不起呀!老贼头快速计算利弊得失,光棍也是不归路,走不下去马上就变回冤种,那滋味可是太难受了!
没办法,老贼头硬着头皮带领儿子跟子马五炮动起手来。虽然对方人数占优,子马五炮毕竟练过,大获全胜,老贼头父子四人不同程度地挂了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