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3
土生带着大山回到老贼头家时,两个民兵还在院里,老贼头在院里生气,三个小儿在屋里哼哼。见土生进来,老贼头不理他,土生心里发笑,恁大岁数了,还玩小孩子的把戏,咋能让人看得起?他把老贼头拉到院子一角,以便用声音高低控制大山和民兵能听到什么,掏出大山孝敬的芒果,给了老贼头一支。老贼头作势顿了一下,还是接过。俩人点上烟。
“咋样,想明白没?还想砍人吗?”
“砍不砍,你甭管,你说这事儿咋办吧!”
“准备好钱了吗你?”
“俺准备钱干啥?”
“三马腿断了,不得花钱治呀?”
“俺治他娘!俺……”老贼头的声音不由得高了起来,引得大山和俩民兵不仅看过来,还要走过来。土生抬手示意,大山和民兵停下,老贼头也不由把声音降了下来。
土生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你能控制对方的情绪,就能控制对方的全部,土生故意刺激老贼头一下,就是想看看控制还有没有效。
“你觉得冤,是吧?”
老贼头当光棍,就是为了摆脱这个“冤”字,因此习惯性否认自己会有冤的感觉。可这回出了大丑,不用冤字,用啥形容呢?
“二鹃出了这事儿,的确很冤。”
老贼头没词儿形容自己的感受,土生就塞给他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抓到啥都是宝,老贼头不由点点头。
“这事儿是三马不对,他挨揍不冤。”
土生的理解,令老贼头心头一热,起了泪意,但旋即被暴怒烧干了。
“娘的!俺……”
“咳咳!”
土生咳嗽一声,引得大山他们看过来,老贼头的怒火瞬间又灭了。眼见自己操控得越来越熟练,土生不由小小得意一下。
“他挨揍不冤,可断腿就过分了。这是公社说的。”
土生知道,糊涂的老贼头没能力把“挨揍”和“断腿”区分开来,便用公社的威力生生帮他区分。
老贼头真的区分不开,揍人哪儿有轻重,腿断了只怪三马运气不好。可公社说了,可以揍人,但不能断腿,虽然搞不清为啥,老贼头也不敢贸然顶撞,只是心里憋得难受。
“只要腿没断,咋揍都没事。咋叫二虎三豹去呢?你要亲自去,肯定不会出这事。”
土生的话里杂揉着同情、鼓励和赞美,还有轻微的责备,老贼头很受用,但也不得不面对三马断腿的事实。
“俺都不知道!他俩先去的,出了事俺才知道。”
“唉,还是年轻啊!”
土生把断腿的责任推到二虎三豹的身上,老贼头的阻力自会减弱。
土生不再说话,默默抽烟,老贼头的压力越来越大了。
“公社啥意思?捆他俩?”三马的死活老贼头无所谓,他最关心的是自己的小儿。
土生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要老贼头害怕了,什么都好说。
“公社还没定,主要看你啥态度。”
公社需要啥态度,老贼头猜不出,他只知道二虎三豹不能被抓去,现在他俩都说不上个对象,抓进去,一宣扬,等于注定打光棍!老贼头一急,懒得猜了。
“你说吧,公社要俺啥态度,只要别把俺俩小儿抓进去就中!”
“各人养各人的伤,谁都别再提了。”
“那不中!俺吃亏吃大了!二鹃咋办?”
老贼头的意思是二鹃先吃的亏,文渊家咋也得弥补弥补,岂料给了土生顺杆爬的机会。
“是呀,再闹下去,二鹃还嫁得出去?”
土生准备的杀手锏把老贼头打懵了。俩小儿成亲前景渺茫,已经令他很崩溃,要是二鹃再烂手里,他还咋活人?本想多生孩子壮大门楣,最后却都烂在手里白吃粮食,人家一听就知道这家爹娘没本事,这在农村可是最丢脸的事。
“咦……呀!”
老贼头发出一声长啸,类似小孩子绝望时的哭闹。土生听着刺耳,想捂上耳朵,但还是忍住了。老贼头气息不足,长啸很快变成了呻吟。土生知道,搞定了。
“则东,你也别这样,谁家不得经点事呢?过两天,我去找二鹃婆家,赶紧把事办了,中不?”
老贼头深深地倒了口气:“中。”
土生来到文渊家时,天都亮了。断腿接上,做了处理,三马已睡下,其他几个小儿陪着爹坐在堂屋里。文渊一家一直受老贼头欺负,但这次伤得最重。五炮要报复,文渊认为三马先不占理,帅认为恋爱自由受国家保护,二卒想等土生来了再说。
土生落座,文渊敬了他一支烟卷,四象给他点上。土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知道文渊一家都在等自己开口,第一句话很要紧。
“这事可大可小。”
土生选择实话直说。帅当过兵,二卒清亮,都比老贼头明事理。对方有选择,跟自己就不会那么较劲了。
二卒有话想说,但父兄都在,他只能先等等。
“咋大咋小?”文渊想先探清楚底,再做选择。
“大嘛,就是走公,让公社断去;小嘛,各养各伤,再不提了。”
“不中!俺三哥腿断了,他们连毛都没断,俺……”
五炮忍不住跳出来,文渊给了他一巴掌。
“你爹你哥都在哩,显你?”
“等着吧,俺一定打折老贼头的腿!****娘的!”
五炮不像二卒能忍,骂了一句冲出去。四象怕他闹事,急忙跟出去。
文渊开口前看看帅和二卒,家里其他事他能决断,涉及打打杀杀的,他不能不听听小儿们的意见。帅叹了口气,二卒没啥表示,但显然也不会反对。
“那就这吧。”
文渊接受小,没选大,一来三马虽然腿断了,但无大碍,接上就好,二来第一次在跟光棍的冲突中没吃亏,也算是胜利了。
第二天,村里平静如常,但西庄人明白,过去的冤种和光棍格局已经悄然变了。
二卒去姥姥村见表舅,告诉他自己当了队副,不去内蒙了,没说别的。求人给自己留后路这种话他实在说不出口。他就没想留后路。对他来说,任何机会都非常难得,选这个,就必须弃那个,这个干不好,不可能还有干那个的机会,只能破釜沉舟,不留退路。昨晚那样跟玉镯说,是为了安慰她,他相信,只要他能干出成绩,她会谅解他的。表舅虽有遗憾,却也理解,冤种翻身太难了,二卒自然应该珍惜这样的机会。
二卒又去县城找怀涛。队里没钱买化肥,自己买工那一百多块不够,只好借。社员手里没钱,只能找在外工作的人。二卒首先想到的是子牛和怀涛,他俩肯定会帮自己。他俩当兵招工走了以后,二卒在同龄人中没什么能说上话的,再加上忙于生计,没有闲暇,就没交下什么朋友,只有跟他俩的友谊一直维持着。没有电话,只能写信,二卒不识字,写不了也读不了,但他俩每次回村都会找他拉拉。尤其子牛,回来后先找他拉过才回家,弄得全善总跟五婶开玩笑,他俩是不是亲兄弟,出生时抱错了?二卒打算先找在县里工作的怀涛,万一不行,再找在省城工作的子牛。
怀涛是在家里接待二卒的。怀涛进水泥厂后,真跟英莲好了,俩人已经结婚,也有了孩子。后来怀涛觉得造水泥没意思,正好恢复公检法,他通过岳父的关系,调进县公安局。
看着墙上的结婚照和一身白色制服,二卒很是羡慕。
“俺要是识字,当年也能招进去,现在就不发愁了!”
“你发啥愁啊,不是当队长了吗?”
“副的。”
“呵呵,那让正的愁去,你愁啥。”
“咋能不愁,俺负责队里的化肥,氨水坛子堆满了公社院子,可没钱买呀!”
怀涛知道推广化肥有多难,对那些老脑筋也恨铁不成钢,便不开玩笑,正经起来。
“想借钱买化肥?”
“到底是公安,一猜就准!”
“想借多少?”
“一百五,中不?”二卒早算好了,加上自己买工那一百多,应该够。
“中。”
化肥钱解决了,二卒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哎,那会儿你说,全队都轮遍了,你才有可能当干部。咋,轮遍了?”
“嘿嘿,差不多。你还不知道,谁愿意干哪!”
“想捞好处的捞不到,自然不愿意干。你跟他们不同,想干事,机会难得。有啥困难只管说,我尽量。”
能得到怀涛的理解,二卒很开心。他虽然朋友少,但交一个是一个,不仅实用,而且知心,****的酒肉朋友完全没法比。
“你钱在身上不?”
“急着回去?”
二卒点点头。
“着啥急。英莲一会儿就回来,炒俩菜,咱哥俩好好拉拉。”
“俺得赶紧回去把化肥买了,不上底肥,今年就瞎了。”
怀涛清楚二卒来趟县里不容易:“也好。农村要搞好,就需要你这样脑子清亮、又肯干的队干部,那些老人脑子太旧了!”他把钱凑出来交给二卒。
“俺不会写字,你写张欠条,俺画个圈儿。”
“咱俩还啥欠条不欠条的,你会赖账?”
“嘿嘿,要不等嫂子回来做个见证?”
“不用,再说她跟我是直系亲属,也做不了见证。走吧,不留你了,等我回去,再好好拉。”
打从当干部起,二卒无意中定下这样一种风格,只干活、不吃喝,几十年未改。
思路有了,化肥钱也有了,还要落在生产上。
新军和二卒带着大伙去种麦。队里名义上有两头牛,但一头是瘸的,实际上只有一头花牯能干活。老怪物赶着花牯把麦种和化肥拉到地头卸下,大家把种子化肥往地里搬,老怪物给花牯套上犁具。
“别往那块地搬!往这边!”新军指指身后。
全善不解:“为啥?这块地不也得种麦吗?”
二卒边往回搬麦种,边解释:“这块地有盐碱,等四月种甜菜。”
社员们炸锅了。
“不种麦,过年蒸得起白馍吗?”
“就是呀,没麦咋走亲戚呀?”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俺看你们是瞎搞!”
子马扯住全善:“爹,你捣啥乱?”转对其他社员,“这是俺们队委研究定的,大家别乱锵锵!”
子马的弹压没用,大家还是议论纷纷。
大山敲边鼓:“咦,连公社都不放在眼里,咱们说有啥用。”
新军有点着急,想说什么,二卒示意他来解释。
“大家静一静,让俺说两句!”
大家还是闹哄哄的,子马大喝:“都静静!听二卒的!乱哄哄地干啥呢?又不是赶集!”
子马的暴喝令大家稍微安静一些。
二卒冲大家笑笑:“俺知道,咱西庄人被饿怕了,不种粮食心里不踏实。”
文渊仗着身份特殊回了句:“知道你还瞎搞?”
“俺也饿怕了,才不敢瞎搞哩!”
“不种麦,种甜菜,这还不瞎搞?”
“种啥得根据地的情况,不根据,才是瞎搞哩。这地年年种麦,能打多少?俺算过,扣了种子,只怕还抵不上工哩!”
大家哗然。
文渊羞愤,呵斥二卒:“你这话太夸张了!”
全善细心,还真算了算:“文渊,俺算了,真是二卒说的这个样子哩!”
文渊冷笑:“麦再少也是粮食,谁家能天天啃甜菜,又不是猪。”
二卒笑笑:“俺没让大伙天天啃甜菜,俺联系了糖厂,收了甜菜卖给他们熬糖,队里有了收入,大伙分红多了,可以买粮不是?”
脑筋死的人这才转过弯来,觉得有道理。
文渊还不肯罢休:“这馊主意你以前就提过,老怪物都反对哩。”
“那会儿俺反对,现在俺不反对。大伙要想吃饱饭,听二卒的没错!”老怪物赶着牛下地用实际行动支持去了。
老怪物态度明确,其他人也不再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