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
辛苦了半年,要收新麦了!
从长势看,老怪物估了一下产量,今年每人至少能分八十斤,整整是过去的四倍。队委决定先给每人分十斤尝鲜。
家家把麦背回去,连夜推磨。第二天一早,都擀白面条,白如纸、光似绸、长得能当裤腰带。下面时把水添得宽宽的,开两滚,面就熟了,挑起来,一米都不到头,再调上秦椒盐水或韭菜秦椒盐水,那个香,给个神仙也不换。那天早上,谁也没去饭场,都围在灶台边等着添下一碗呢。
二卒和玉簪是带着天平回爹娘家吃的,帅和红莲也回来了,俩媳妇要帮婆婆做一顿团圆饭。喝罢早汤,婆媳商量晚汤吃啥。蒸馍是肯定的,但蒸啥样的馍?有麦了,不蒸圆馍,太小气,蒸了一大堆白坯馍,就像小号土坯,也叫卷狗馍,让大家就着蒜盐水、秦椒盐水或韭菜秦椒盐水,敞开了吃。
大家真的敞开了吃,五炮一直吃到呕吐为止,气得文渊直骂。
“五炮,你个败家货!”
大家也都笑五炮,谁知文渊突然哭了起来,哭得大家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文渊指着五炮吐出来的白馍:“大饥荒那会儿,要是能见到这,为抢它非打起来不可。”
文渊所言非虚,大山他爹就是抢粮食被打死的。伤痛的回忆令大家泪眼朦胧。
秀秀擦擦眼睛:“俺嫁过来那天,第一次吃上白馍,全白的,把俺都吃哭了。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现在能敞开吃白馍!咱咋修来的福气呀!”
二卒笑:“娘,是咱用双手修来的。”
小花跟上:“对,自打二哥当上队长……”
“副的。”二卒纠正。
“自打二哥当上副队长,咱种地跟以前不一样哩!像以前那样种,还没白馍吃!”
小花的话提醒了家人,大家不由钦佩地看着二卒,二卒都不好意思了。
秀秀又得意了:“哼,你不是瞧不上老二吗?咋样?”
文渊略有尴尬:“真让老大干,也不会差。”
“爹,干农活俺真不如老二。”帅实诚,有啥说啥,“老二脑子清亮,组织生产、安排劳力,都合科学哩。”
四象笑着抱怨:“二哥啥都好,就是活儿排得太紧,累死个人哩!”
秀秀夺过他手里的卷狗馍:“那会儿不受累,现在就别吃!”
“娘,俺都累过了,不吃不亏了?”
四象急忙讨饶,拿回自己的卷狗馍。大家都笑了起来。
大林忽然闯进来:“二叔!二婶!”
秀秀急忙迎过去:“大林?咋了?”
“俺爷俺奶吐了!”
文渊一家急忙去武岳家。爹娘吐了一地,已经昏迷。武岳媳妇也蒸了一锅卷狗馍,二老每人吃了好几个,结果就这样了。
大家把老两口送到公社卫生院,大夫看了一眼,说是吃白馍撑着了,西庄已经送来好几个。催吐后老两口还是没醒,卫生院的大夫让文渊他们赶紧送县医院。
折腾一宿,送到县里,医生诊断为急性胰腺炎,抢救不及时,二老双双去世。
三马去东北通报大伯,才知当年大伯逃走,是为了兵分两路,免得被还乡团一锅端了,给家族留下血脉。
收完大秋一测算,亩产由三百斤,一下子达到八百斤,吃饭的问题解决了。大家都很高兴,但都不清楚问题怎么就能解决了,只庆幸自己运气好,让二卒当了队副。
人类理性最重要的作用,就是寻找事物之间的因果关系。天大的难事,只要找对因果关系,解决起来其实不难。传统农业最大的问题就是被经验框死了,只大概其地知道影响粮食产量的有哪些因素,却不肯进一步研究,反而代代因循,不许进步。二卒分析的几个低产原因,有的人也知一二,但不能把它们连在一起,更不敢提出新的思路。二卒脑子清亮,既能准确分析因果关系,还能把所有因素联系起来,更有勇气和决心解决吃不饱饭的难题。放大到国家也一样,明明分配机制不合理,影响农民的积极性,却死活不承认,逼着农民把力气用来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幻想铲除私欲,结果越斗粮食越少。小岗村的几个社员认清了这个因果关系,冒死搞土地承包,解决了分配机制问题,粮食立刻多得吃不完。中国历史最大的悲剧,就是永远在错误的因果关系里打转,除非借助外来文明,否则很难自己从这个漩涡中脱出身来。
对因果关系的错误认识,导致继续革命、不断整人,弄得大家提心吊胆,整人的怕挨整,挨整的想整回来,没人琢磨生产。粮不够吃就赖老天和盐碱地,恶性循环,以致大家确信西庄的地不可能喂饱西庄人的肚子,只能靠救济;中国的土地无法养活六亿人口,必须搞计划生育。二卒他们不整人,就琢磨生产,社员更团结,劳动热情和效率当然更高了。
二卒能解决吃饱问题,家人、社员和其他队的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我也刮目相看哪,”新军汇报工作时,土生明确表示,“可我不看好他的前程。”
这样的转折,新军理解不了:“为啥?二卒干得不挺好吗?”
“你也是干部,一定要明白,没有组织,个人啥都不是。”
这有点玄妙,新军理解不了:“土生支书,你到底啥意思?”
“你还是问问他吧,为啥不主动靠近组织?”
新军很焦虑,急忙把土生的话转告二卒。
二卒也糊涂了:“俺就想好好种地,不靠近组织种不好?”
新军回答不了。
“啥叫主动靠近组织?”
“俺咋知道。”
“大山那样算吗?”
“应该算吧?”
“可像他那样干,能吃饱不?”
新军笑了。
二卒没读过书,说不清啥道理,但他的直觉也没被遮蔽和扭曲,常常一语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