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二卒起来。他多年养成了习惯,到点就醒,再无困意,起来有活干活,没活拾粪,否则一天不舒服。
村口大槐树下鸟粪多。二卒背着粪筐正在树下拾粪,忽见几个人影走过来,细看竟是老贼头和二虎三豹四彪!二卒急忙隐身树后,大气也不敢出。
老贼头在大槐树下站住,二虎三人也站住。
“老三,还记得那个铁棍不?”
大槐树上老钟仍在,但现在各小队自己出工,再没人敲它了。
三豹已经忘了:“啥铁棍?”
四彪提醒他:“敲钟那个,你忘了?你换了个烧饼吃,被爹敲了十下手。”
“不记得了。爹,你要说啥吧。”
糊涂人记性也不好,没办法。树后的二卒差点笑出来。
“唉,叫你们回来,是想给你们找对象。可现在这样,就算给你们娶了媳妇,也很难在西庄呆下去。你们自己出去找吧。钱俺都备好了,一人一份,谁要是明年的今天还找不到,他那份就没了。老三,记住了?”看来三豹的记性连老贼头都发愁。
几兄弟答应着。
“趁还没人出来,快走吧!”
“则东叔。”
二卒从树后出来,吓了老贼头他们一跳。
“你个小……”
“别让二虎哥他们走了!只要你愿意,咱两家可以不再打架。”
二虎他们都不信,围住二卒要动手,老贼头拦住他们。
“你啥意思?”
“打来打去有啥意思?咱好好过日子不中?”
老贼头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半信半疑,过了片刻,他示意儿子们走。
二虎他们转身走了,二卒和老贼头目送他们远去。
看不见儿子们了,老贼头看向二卒,挥手向他头上打去。二卒本能地闭上眼睛,又迅速睁开,直视老贼头。老贼头的手触及二卒的发梢,收住了。他冷冷一笑,回村去。
二卒汗涔涔的额头,反射着晨曦的乳光。
三马端着早汤去饭场,二卒冲他招手,三马过去。
二卒坐在大槐树下,没端饭碗,身边摆着粪筐。
“二哥,你咋还拾粪,不喝早汤?”
“二虎他们仨走了。”
三马不明白二哥啥意思:“啥走了?”
“他们是回来相亲的。”
“啊。啊?”三马这才明白,自己一开始就猜错了,“你咋知道?”
“你说,这仗咋打得恁巧?”
“咋恁巧了?”
“你和新民跟老贼头打了多久,五炮他们去的?”
“谁记得那个,反正俺快顶不住了,老五他们就来了。你啥意思?”
“俺觉得,他们到得恁巧,好像有人安排一样。”
“哦?嗯,运气好吧,也该咱家走运了嘛。”
二卒看着三马,三马回避他的眼神,低头喝早汤。
“俺问过顺子,他回去叫人,是你安排的。”
三马明白露馅了,嘿嘿一笑,得意地说出自己是如何起意、谋划和实施的。
“可你猜错了,他们不是回来打架的。”
“错了就错了,他们挨得也不冤!当年欺负咱,他们连理由都懒得找呢!”
“这不是害新民哥吗?”
“害啥,俺是帮他!他们家也没少被老贼头欺负。”
“八車骂他,也是你安排的?”
“当然,万一他在地里不动手,回村也别想跑。哈哈!”
“你就不怕八車出万一?”
“老八恁贼,没事儿。咱早打算跟他一个拼一个,真出了万一,他不得死透透的!”
八車在家最受宠,三马嫉妒心又重,潜意识里盼着他出点事。二卒不懂这些道理,但能感受到三马内心的一丝怨毒。二卒没兴趣与人斗,只想搞生产,可有些人却把与人斗当作人生意义,比如三马。
文革结束了。
在公社帮忙的大山被退回村里,重新当了社员。
这天早上,二队在大槐树下集合,二卒派工,土生去公社开会路过,也听听。
“……女队打药可要仔细,咱队的菜是人吃,还是虫吃,就看你们了!好,下地!”
女队去菜地,大山也在其中。为了照顾大山,二卒特意把他分进女队的。
土生开口:“哎,大山怎么进女队了?”
大家想笑,但土生的问题显然不是开玩笑,谁都不敢笑。
“大山干活不中,男队跟不上。”
“他是三种人哩,能照顾吗?这可是政治问题!”土生说完去公社了。
大山面如土灰,摇摇欲坠。
“大山哥,还能干活不?”大山要是顶不住,二卒打算让他歇一天。
“能。”大山不想服输,硬撑着。
“你先进男队吧。”
社员们下地。大家心里都挺沉重,大山虽然做过一些缺德的事,但大家都知道他脾性不是很坏,只是胆子小,因此虽然讨厌他,但不怎么恨。土生这样对他,更令人恶心,大家不由对大山心生同情和怜悯。
走到分岔口,男队往左,女队往右,二卒还是让大山跟女队走了。二卒权小言微,也只能帮他到这里。
下地没啥新鲜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那一套。新鲜的是,远处的地里竖起了井架,原来,豫北发现了油田,西庄这片也来了钻井队。大伙明白,这些都是国家的,跟自己没半分钱关系。但能看看名震全国的石油工人和现代化钻井设备,满足好奇心,增加扯闲的谈资,而且还是免费的,也算是福利。中国农民的要求真的很低,只要无害,哪怕微害,比如遍及农村的“尿素装”,免费就是福利,因为他们生来就没有任何福利。空无中再小的微尘也是无价宝,它标示出有和无的天壤之别。
收工后,二卒回爹娘家。分家后,他经常去看看爹娘,有事做事,没事聊聊。当然,赶上跟弟兄们吵架打架,他会缺几天勤,那股劲儿过了,还去。
二卒刚转进回家的胡同,大山闪身出来,显然在等他。
“大山哥,你咋……”
“二队长,前些年俺真是对不住你,俺……”
经历了这些年的起起伏伏,大山对二卒的有原则、不记仇真的很佩服,再者,自己回来当社员,应该跟队长搞好关系。他话还没说完,被卖肉回来的五炮给冲了。
五炮推着架子车,车上拉着卖剩的肉,故意向大山身上撞去。大山急忙躲开。
“五炮,你看你咋推车呢?”大山一急,过去的派势就从话里透出来了。
“俺咋了?好狗不挡道!”
“二队长,你先忙,有空俺找你汇报!”大山觉察到五炮情绪不对,今天不可能跟二卒说啥了,急忙撤退,改日再说。
“哎,你别走!”五炮还不肯放过大山,搁下车子抓住他。
二卒拦住五炮:“你干啥?!”
“俺让他说清楚,当年为啥欺负咱!”
大山说不清楚,五炮就要揍他。
二卒拉开五炮:“你撒手!”
架子车阻拦,加上二卒插手,大山挣脱,逃之夭夭。
“你拦着俺干啥?!”
“俺是队长,俺不允许俺的社员被人欺负。”
五炮火了:“你忘了他咋欺负咱的了?!”
“俺没忘!他那样不对,咱就不能那样!”
五炮恨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