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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土地可以承包了!
这个消息传到西庄,所有的人都震惊了!
土生觉得五雷轰顶,自己又错了?好在他岁数大了、仕途心也淡了,不再像当年那样问左右哪个对。他这样说服自己:工作这么多年,哪次变化不是组织上对、自己错?既然这是一条“规律”,那这次肯定也有效。在这个半文盲眼里,“规律”跟“天命”一样,都是神秘而又强大的存在。他从小就被灌输人强强不过命,“天命”令他深感畏惧,除了顺从,做不出任何别的反应。不过,在他内心某个幽暗的角落里,始终漂浮着一丝疑问:除了第一次分地,自己打心眼里高兴,后来所有的运动中,为啥自己的感受总跟“规律”不合拍呢?
跟所有的人一样,中国人对主观、客观不相符合也会感到不适,这种不适感本是刺激思考、推动进步的不竭源泉,中国文化的伟大之处在于,它能把这种不适感成功地转化为个体的气运和自责,本来可以推动社会进步的动力,变成了个体无限竞争的撕逼,最终,个体的不适感似乎消失了,谁也不去想它的代价是多么巨大——社会停滞、永无进步,因为这也被解释为中华民族这个群体的气运、运数和宿命。土生的结论就是,自己错没错先不管,组织和规律肯定不会错,错的是自己的气运,如果托生为城里人,自己就没这种烦恼了。“城里人”就这样成了全中国农民的公敌,真正的敌人——追求和维护不平等的社会制度——却继续蹂躏着每一个中国人,而且毫发无伤。
社员们对土地承包的反应各自不一。
分地那天,老怪物从早上开始就不吃不喝,连烟都不抽了,他专门洗了澡、刮了脸,还把最好的衣服穿上,跟着大伙下地。分地过程中,别人都在争吵,希望把好地分给自己,唯有老怪物一声不吭,跟着大伙四处转,神情恍恍惚惚,好像梦游一样。
二卒问他:“三爷,你想要哪块地?”
“哪块都中,哪块都中!”
“真的呀?”
“真的,真的!”
三爷是远近闻名的老把式,啥样的地到他手里,都会生金流银,二卒便没往心里去,反而感激他顾着自己不添乱,二卒都快被大伙的争吵烦死了。
地分下去了,大家各自回家庆祝,饭菜比过年还丰盛,很多人都醉了。
虽然一天没吃没喝没抽,老怪物也醉了,醉倒在自己的地里。他四下爬行,想用身体亲近每一寸土地。他边爬边唠叨,用毫无意义的音节,倾诉着对土地的深情。
月亮也给力,用它最大的面积把阳光反射给这片古老而又苦难的土地。
第二天上午,大伙陆续起床,谁都不急着下地,聚到场院交流各自的快乐与憧憬以及昨夜酒醉后的失态。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每个人的快乐相互碰撞,碰出一个巨大的快乐场,谁都没注意到本该在场屋里的老怪物竟不在场屋里。
勤快的新民去查看分给自己的地,思谋如何让它产生最大的效益。他快走到地头时,发现旁边地块里趴着一个人,急忙跑过去,把那人翻过来。是老怪物,他死在了自己的地里,已经死透了!
大伙闻讯赶来,围在老怪物身边默默无语,谁都不知说些啥才好。
突然响起一阵尖利的笑声,“哈哈嘎嘎……”
众人凝目,是老贼头。
老贼头一边拍打老怪物的胸口,一边呜呜噜噜地说着什么,仔细辨析,才能明白大概其的意思:“老怪物啊老怪物,你又傻、你又贱,有福你也没命享!哈哈嘎嘎……”
众人刚想怒斥老贼头,他却慢慢地倒在了地上,还口吐白沫。大伙急忙把他送去公社卫生院,诊断不了,又送到县医院,确诊为脑溢血。医生说,他能弹着弦子度过余生,就算命大。
老怪物没儿没女,四象出钱,二卒亲手把他葬在承包地头,让他在另一个世界里也能天天守着自己深爱的土地。坐在坟前,二卒想搞清楚老怪物怎么了。也许,土地还家,他此生再无牵挂,活够了?也许,他再也经受不住土地第二次得而复失的创痛,在最幸福的时刻选择离去?也许,已没有也许……
老怪物的丧事处理完,二队开社员大会,讨论如何承包。
新军开场:“大家都说说吧,咋个包法?”
帅问道:“中央啥精神?必须包到户?”
“到户、到组都中,看大家的意思。你啥意思?”
帅从来不肯先出头:“先听大家的吧。”
大家发言。
“包到户,劳力强、脑子清亮,肯定中;劳力弱、脑子不清亮,能中?”
“那没法,承包就是不叫吃大锅饭哩。”
“那不中的咋办?”
效率和公正是个永远的主题。二卒听着,没说话。
“要俺说,先到组吧,强弱搭配,有个照应。”
“俺看中。二卒哪组,俺哪组。”
“为啥?”
“二卒脑子清亮,跟他一组,肯定不亏。”
“俺也跟二卒一组!跟他干活,又省力,还出活。”
大家纷纷附和。
新军急了:“都跟二卒一组,那还承包个蛋哪?”
大家不说话,都看着二卒,逼他表态。
“大家放心,就算分了组,该咋帮,俺还咋帮。”
二卒明确表了态,分组这才进行下去。
生产队的东西都分到了个人名下,大到农机具和耕畜,小到扬场的畚箕和木锨,要应付整个生产流程,谁名下这点东西都不够,就要凑资源。分组主要就是为了农具互补,亲戚朋友近门自愿组合。二卒跟帅一个组,跟父母和其他弟兄不一个组。
二卒明白,大家坚持承包到组,就是想让自己继续操心。他倒没啥不愿意,到了涝天,他组织大家提前把排水口挖好,一下雨,哗就流走了。别的小队都是下雨后才去挖,那时已经堵上了,水流不出去。二队就堵口子,不让积水流进自己地里。
麦天天气干燥还起风。其他队全力割麦打场,一心想把粮食全收回来。二卒把人分成两拨,一拨割麦打场,一拨用马达、小柴油机、手扶拖拉机等等所有能用上的动力带动抽水机,把黄河水提上来浇地。此时麦割了,风又大又干,套种的玉米苗没根,再一晒,浇水不足,大部分苗子就会旱死。别人都是打完场再补苗,那就晚了,苗不齐,甭想高产。苗子一样高,就高产,有高有低,肯定减产,不管看哪块地,都一目了然。二卒很自信,旱涝这一块只要把握住,增产轻轻松松,毫无问题。
大家虽然都听二卒的,但毕竟财产分到各家,有了承包意识,相互间开始计较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