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卒正在大棚里干活,新军跑进来。
“二卒,过了!过了!”
“啥过了?”
“党啊,你入了!申镇长跟土生都拍桌子了!”
申昊跟谁都不会拍桌子,但在中国人的想象里,动怒只有拍桌子这一种方式。
二卒好像并不意外:“该告诉俺,为啥推俺入党了吧?”
“你不入党,咋当支书?”
二卒吓一跳,完全没想到:“啥?”
“俺想推你当支书。”
二卒放下锄头,坐下。新军在他身边坐下。二卒跟他要根烟,笨拙地抽起来。
“俺已遭人嫉恨了,想当支书,还不让他们吃了?”
“俺没路儿弄好咱村,那就尽力把有路儿的推上去!”
“咱村几百口,哪儿显得出俺这个趴窝卒。”
“你趴窝不是没能力,是没机会。只要过了河,你个小****卒,一定能顶车马炮!”
新军的热诚令二卒心里一热,但他仍不失冷静:“就算俺愿意,土生愿意吗?”
干部终身制还没打破,土生肯定不愿意放权。
“管他哩!咱村好多人都愿意你上!俺跟双庆联系党员,只要够一定数,就能改选,党章有规定哩!”
“那人家不说咱搞派性?”
的确有这个危险。因为还停留在战争思维模式里,党内不允许搞派别活动,从思想、到组织,都要求高度统一,普通党员只能以个人身份向组织提出不关痛痒的意见和建议,完全没有别的办法对党施加影响,谁敢越雷池一步,就可能被打成宗派主义、派性活动。好在约束农村基层组织的不仅仅是党文化,传统的宗族文化也起作用,不同意见之争,往往被视为宗族而非派性问题。虽然没能力从理论上认识这一点,但实践中大家都是这么干的,所以新军他们并不害怕被扣上派性的帽子。
正好子牛回家探亲,先来看二卒,得知他有机会当支书,全力支持。
“好啊!多好的事呀!你得干!”
“要干支书,俺自家的事就顾不过来了。”
“可放弃这个机会,你还能有机会吗?我相信没有。”
二卒知道子牛说得对,这也正是他不甘心的地方。
“你当年总想找机会干一场,现在有机会当老一,咋还犹豫?是不是怕了?”
“怕倒没啥怕的,咱村男人,拉出去看,俺老末,拉出去干,俺老一。”
“那你还犹豫啥?”
“俺想干的事,太难了。干不成,不如不干。”
“你想干啥那么难?”
“俺想让咱村再没冤种。”
二卒居然是这想法!子牛走过很多地方和单位,从没见过哪里是没有冤种的。
“你想咋干?”
“咋干俺还不知道,俺就知道要往哪干。”的确,自从被新军说服,动了想当支书的念头,二卒就一直在琢磨怎么当。为发财当支书,对早已是首富的二卒全无意义,他想干点更有意义的事,那就是一直就有的消灭冤种。但人间事太复杂,谁都不可能按照事先的计划,一点不走样地达成目标,能够认准大方向已经不错了。
“你这个目标真是太大、太不现实了,不过,我支持你!”
新军和子牛的赤诚打动了二卒。蛰伏十几年,但二卒没白过,一来把自家经济搞上去了,再无后顾无忧;二来相当于自学了市场经济,谈项目、弄产品、做市场、搞管理,都不做难。大家对自己的信任也更强了,现在又有这么好的机会,二卒决定放手一搏。
子牛的支持不是虚的。回到自己家里,哥哥子马支上了酒摊。
“咦,老五?回来咋也不吭一声?”
“单位有点事,临时出差。咋支上酒摊了?”
“全认识吧?都是咱村的复员兵。来,你也当过兵,一起!”
酒摊上子牛没说啥,只是可劲灌子马酒,子马很快喝高了。子牛帮着嫂子把四哥扶到床上躺下,又坐回酒摊,举起酒杯。
“各位哥哥,我敬大家一杯!”
子牛先干了,客人们跟着干了,以为喝完收摊酒,起身想走,被子牛拦住。
“慢!我还有话跟各位哥哥聊聊。”
大家又坐下,子牛挨个斟酒。
“复员兵肯定都是党员,我四哥想当支书,请你们喝酒,做工作,对吧?”
“到底是高中生,瞒不过你。是的。”
“我请大家支持二卒。”
大家大惑不解:“你们是亲兄弟呀!你咋能……”
“正因为是亲兄弟,我才要这样。咱先不说党员不党员。我了解我四哥,我家以前是冤种,我四哥从小就想当光棍,现在也当上了。他要当了支书,害了别人不说,最后也会害了他自己。我能见死不救吗?”
子牛说得合情合理,大家不由点头。这其实也正是大家担心和别扭的地方。
“二卒不一样,有脑子、又肯干,一定能把咱村搞好!”
二卒的成绩,大家都能看到,令人信服。
“他还有个大心愿哩,让咱村不再有冤种!咱村党员,谁还有这心胸、这气魄?”
这一条把大家听傻了。
上有镇领导欣赏,下有党员支持,只有土生在中间扛着。
仿佛天赐良机,土生突然病倒了!改选支书,顺理成章。
开改选会那天下午,二卒在镇政府院里堵住申昊。
“俺村今晚开村民大会,说支部改选哩。”
“好啊!土生干了那么多年,没啥起色,该换换人了。我看好你。”
“俺就是来求援的!村民最看重财务这一块。干部在下边吃完走了,老百姓骂俺。这光靠俺村干部没法解决呀!俺不管你是包村干部,还是检查工作的,一律不管饭。你们同意俺就当,不同意,俺还种俺的菜去。”
“干部谁都不缺饭吃,也不缺酒喝,我们最缺的是支书在村里干好。你干好了,我们还请你吃饭呢。”
“有你这话就中!”
晚上,在场院开村民大会,
二卒表态:“要是俺当老一,谁来也不招待,还一定把工作开展好!”
大家相信二卒能种好地、搞好大棚,但不相信他能管住干部。
“俺要喝村民一盅酒,割掉舌头;乱花村民一分钱、吸村民一支烟,剁手指头!”
农民的竞选演说,自然是最土的那种,二卒的赌咒发誓令村民哗然。
“放屁不疼,赌咒不灵,光说不行!”
“谁不会空口下保证?”
“是不是空口下保证,让大家评判!”二卒亮出具体办法,“咱村四个村民小组,每组选俩人管财务账。谁最不信任俺,当组长;谁经常到乡里告状,当组员。上账下账、收入开支和各项工程都交给他们,俺光动嘴。村里的工程,大家都可以谈价格,回来对比,选最合适的!”
村民们热烈地议论开来。最后二卒当选村支书。
申昊跟二卒握手:“祝贺你当选!”
“搞大棚,你是俺恩师;当支书,更是!你得多指导俺!”
“真拿我当恩师,我就提个要求,不知你能不能做到?”
“俺一定做到!领导提吧,啥要求?”
“每天认识两个字。”
“啊?这个……”
“没有这个那个,当支书要看书看报看文件,不识字怎么行?”
“俺都四十了呀!”
“啥时候学都不晚!谁说四十就不能学了?只是晚学了几年嘛!”
“俺可不是晚了几年,是几十年呀!”
大家笑。二卒也笑。认字比种地难多了,不当支书,他肯定连试都不想试。身份或其他生命要素的巨变,是能够激发出巨大潜力的。
为了搞平衡,土生坚持让子马当村长,镇里研究以后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