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阳镇,正午时分。
“小凡,再把风箱拉大一点,火有点弱。”
低头拉风箱的少年嗯了一声,默默的加快了速度,瘦小的身形一送一收,吃力地推送着风箱的拉杆,炉膛里的火明显旺了起来,已经出现了蓝色的火苗儿。
老罗全神贯注地盯着药鼎里翻滚的褐色药汁,口中低喃着不知什么内容的“咒语”,两只蒲扇样大的手在身侧张开,手掌枯瘦无肉,青筋暴起,以手腕为轴,上下抖动着,频率极快。
被称作小凡的少年,大概十岁上下的年纪,黑黑的,却并不病弱,只是看上去有些单薄。两只脚上穿着草鞋,黑褐色的脚趾从破裂的鞋头处顶出来,也不知是泥巴还是本来就是那种肤色。他顾不得擦拭下额头滴落的汗水,双手拼命地推送着风箱拉杆。似乎为了配合老罗抖动的手掌,风箱拉杆一进一出也是极快,蓝色的火苗渐渐窜高,将药鼎整个包围住了。
“快点!别让那小子跑了!”
“放心,他跑不了!他能跑到哪儿去!”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着几句喝骂声,从门外传来。
小凡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老罗正处在炼药的关键时刻,是不能被打断的。如果被打断的话,老罗就会很生气,老罗很生气的时候,就会有人挨揍,而且,挨揍的往往是小凡。
“噗!~”药鼎猛地发出了一个颤抖的声音。
“成了!”
老罗瞪大了双眼,紧盯着药鼎上方升腾而起的一个白色漩涡,嘴巴咧的大大的,保持了这个姿势大概两次呼吸的时间,猛地松懈下来,整个人往后倒去,跌坐在身后那张只剩了三条腿的木椅里,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本来干巴巴的额头,突然涌出了汗水,像决了豁口的水坝一般,一股股的流下来。
“小杂种!看你往哪儿跑!”
几乎是同一时刻,门帘被人一把掀开,一声叱骂随着涌进了这间蒸汽腾腾的小屋子里。
进来的是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年,肥肥壮壮的,穿着一身黄色的袍子,他的个子不高,腿也偏短,偏偏冲进来的速度极快,猛一看,还以为滚进来一只黄色的肉球。
肉球少年一把抓住小凡的胳膊,往外便走,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吼着:“一群废物,还不如本少爷跑的快,功夫都落在南边那帮娘们儿身上了!”
南边是土阳镇的窑姐们聚集的区域,土阳镇虽然不大,城南这片区域却是异常的火爆,也不知是土阳镇的人“天生豪勇”,还是无所事事的人太多,总之这片区域一到夜幕降临,便奏响此起彼伏的乐曲,当然,乐曲是单调的,并且雷同,但却令人沉迷其中,乐而忘返。
肉球少年嘴里骂的那帮废物,自然是他的家丁,那几个家丁正围在门外,喘着粗气,一付差点累死的德行,同时不住口的夸赞着自家少爷是如何身手了得,如何威猛神勇。
肉球少年嘴上骂着,手上却毫不松懈,死死的抓着小凡的肩膀,直接把他拖出了小屋。
小凡一直闷着不吭声,也不反抗,直到被拽到了屋外,踉跄着跌坐在地上,才伸出手擦了擦脸上的黑灰,慢慢的站了起来。
“狗杂种!看你往哪儿跑!”肉球少年骂着,一脚直奔小凡的大腿踹过来,这一脚速度极快,隐隐的含着风雷之音,竟是打算直接踹断小凡的大腿。
小凡眼中煞气陡现,一个侧身让过这一脚,上步一个横肘,直接撞在了肉球少年的肩膀上。这一肘力道十足,小凡也是含恨出手,本想将这小子狠狠的砸个跟头,谁知手肘打到对方肩膀上,却好似打进了一团棉花里,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随后更是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直直的向后飞跌出去,直摔出半丈开外。
“哈!狗杂种,你还敢还手,今天本少爷不打死你,我就不姓雷!”肉球少年雷天宇上前一步,抬脚就向地上的小凡胸口直踹下去,这一脚若是踏实了,小凡的胸口非碎成片不可!
小凡本能地双臂屈架在胸前,闭起双眼,等着雷天宇这夺命的一脚。等了半响,却发现并没有踏到自己身上,而且周围竟瞬间安静了下来。小凡诧异地睁开双眼望去,却见雷天宇一脚抬起,身体前倾,正是要踏下来的姿势,却好似定格了一样,动也不动。再看他的脸,他的脸好似憋成了猪肝色,涨得发紫,胖脸一鼓一鼓的,怒目圆睁,再被胖脸一挤,反睁成了三角眼。
小凡一咕噜爬起身,才发现雷天宇的右肩膀正被不知何时赶到的老罗抓在手里。老罗面色阴沉,神情游移不定,似乎很为难,似乎又有些期待。那几个雷家的家丁围在老罗的周围,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似乎被唬得发不出声来。
也难怪他们这副表情,药铺的老罗,是土阳镇上出了名的老窝囊废,年纪轻轻的就开了这家药铺,却是不善经营,经常亏本,还治死过人,最后老婆跟着过路的采参客跑了,他从此更是一蹶不振,经常几天不开铺子,泡在城东的赌场里,昏天黑地,最后被人扔出来,再灰溜溜的爬回家去。直到十年前在路边捡到了小凡,老罗才收敛了性情,好歹将药铺维持了下去,但他却又爱上了酒,经常打发才三四岁的小凡去城西的酒铺给他打酒喝。土阳镇的人们都记得那幅情景:夕阳西下,三四岁的小凡拖着两溜鼻涕,怀里抱着个酒坛,吃力地倒腾着两条小腿,迈过一个又一个土沟石坎,穿过大半个土阳镇,将酒坛一直带到城北的老罗药铺去。要不是小凡在六岁那年学会了做饭,老罗估计到现在还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胡乱对付呢。这样的一个窝囊废,居然为了救小凡,就敢抓住了雷天宇的肩膀,土阳镇有名的雷家小少爷的肩膀,说出去谁会信?镇上的人可是经常看到老罗把小凡打的满地乱滚呢,没谁会相信老罗肯为了一个捡来的孩子,跟雷家小少爷叫板。
没人会相信,雷天宇也不信。但雷天宇此刻心中却不仅仅是信与不信那么简单,而是震惊。他能感觉到老罗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居然控制住了自己的动作,让自己什么劲力都提不起来。难道这个老罗,还有武道修行在身不成?
雷天宇毕竟是个孩子,碰到这样的场面,有了这样的心思,直接便开口说了出来:“罗老废!你敢得罪我们雷家,你就不怕本少爷拆了你的招牌,踏平你吃饭的家伙吗?”
雷天宇一发话,那几个家丁这才反应过来,急吼吼的上前去拉老罗的胳膊,嘴里同时吼叫着“老不死的”之类威胁的话语。
老罗见小凡已脱离了险境,脸色连转了几转,终于放开了抓着雷天宇肩膀的手,身形也回复了一贯的佝偻状,低声下气地说着:“雷少爷,小凡这孩子就是个贱骨头,犯不着您雷少爷跟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他要是有什么得罪了少爷的地方,我代他给您赔个不是,您就当赏他一口饭,饶他一条贱命吧。”
小凡涨红了脸,喘了几口粗气,硬生生压下了起伏的胸口,垂下双手,灰溜溜的站到了老罗的身旁,低下了头。
雷天宇得脱老罗的控制,身形回复了自由,转身指着老罗的鼻子骂道:“你赔不是?你算个什么狗东西!一条老狗,养了一条小贱狗!还想捡本少爷扔的骨头吃,你也配!”又转向小凡继续骂道:“小杂种,今天算你小子命大,改天本少爷要是不扒了你的皮,我就把雷字倒过来写!我们走!”转身急匆匆的向街口走去。那几个家丁一见少爷走了,忙在后面小心的跟着,也向街口那边去了。
小凡瞄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狠狠的吐了口吐沫,“呸!早晚打死你个****的!”话音未落,他的脑勺上便挨了老罗一巴掌,“滚回去,把药鼎打扫干净!晚上甭想吃饭!给老子把后面的药分拣开!”老罗这一巴掌打的够实,小凡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甚至眼睛都有片刻的模糊。他定了定神,反身一把抄起老罗的胳膊,狠狠一口咬在了上面,并且极其灵巧的在老罗第二巴掌扇下来之前,松开口躲到一边,一溜烟的钻回药铺里去了。
老罗嘴里倒吸着凉气,一边甩着胳膊,一边叫骂着:“忘恩负义的小兔崽子,当初就该直接把你饿死在水沟里!居然敢咬老子,哎呦……”
土阳镇,雷家。
“少爷,少爷!您慢点走啊,小的们跟不上您啊!”那几个家丁在雷家煲的花丛中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跑着,紧紧跟着前面那个黄色的肉球,偏偏那肉球却又很灵活,在花园里东一钻西一绕,很快就甩开了那些家丁。
“大哥!”雷天宇穿过花园,来到回廊下,站在一个青年面前。那青年头戴青色头巾,身穿同样的黄色长袍,正坐在回廊的长几上捧着盆花在看。满园盛开的花,他视若不见,却偏偏盯着手上这盆栽的花在看。雷天宇心里暗骂着“拿腔作势”,一边毕恭毕敬地垂手站在青年的身旁。
青年慢条斯理地又看了会儿手中的盆栽,才将它放在回廊的栏杆上,头也不抬地说:“怎么了?天宇,你还是毛毛躁躁的,一点长进都没有!”
雷天宇赔着笑,连连点头称是。他可不敢得罪他大哥。整个雷家堡,除了堡主,谁也不敢得罪他大哥。谁都知道雷家堡的堡主这两年正在闭关,真正主事的,就是眼前这位青年,雷家堡的大少爷,雷振威。雷振威看上去似是个文弱书生,可谁都知道,这是个狠辣角色,胸怀大志,且心狠腹黑,笑里藏刀,睚眦必报。这两年,土阳镇死在他手上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虽然同是雷家的少爷,雷天宇却怕他大哥怕得要死,只要他大哥脸一沉,他雷天宇就腿直打哆嗦。
“大哥,我今天去找老罗药铺那个小杂种的麻烦了……”雷天宇刚说到这,见大哥脸色不善,急忙避过不相干的话题,将老罗抓住他肩膀的事一五一十的全抖了出来。
“哦?”雷振威脸色缓缓的沉了下来,沉思半晌,低声道:“你当时,真的是一点儿都动不得了?”
“是啊,大哥,我还没碰到过这种怪事儿呢,你说,那老罗会不会是被神怪附体了啊,弟弟我好歹也是练了几年家传武道的人了,居然会在这老窝囊废的手上吃这么个瘪亏,真是把我气死了!”雷天宇胖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满脸的沮丧与不甘。
“呵呵,你回来的好,这种贱民,何必与他计较,没来由折了我们雷家的身份。你去歇息一下吧,改天我让梁四去帮你找回这个场子,把他的药铺拆了也就是了。”雷振威浑不在意似的说着,一面用折扇敲打着自己的手掌。
“是,大哥,那我就不打扰大哥静修了,我去后园歇息了,这段日子下的功夫少了,连个老窝囊废都收拾不了,弟弟我得加紧修炼了。”雷天宇低下头,恭顺的后退两步,转身离开。走出回廊,一抹与他年纪不相称的得意,在他脸上一闪而过。身后的几个家丁浑然不觉,亦步亦趋的跟在自家小少爷身后,走进后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