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阳镇,午夜。
老罗药铺里静悄悄的。或者应该说,整个土阳镇都静悄悄的。午夜了,除了天上的月亮会闪一闪,整个大地都是静谧的,更何况今夜,连月亮都没有。
小凡躺在药铺角落里的草堆上,闻着后厨传来的一阵阵草药的香气或腐臭气,久久不能入睡。
他已经闻着这种味道睡了十年,早已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草药是香是臭,他早已不再敏感,今夜让他不能入睡的,是老罗抓在雷天宇右肩上的那只手。
小凡看得很清楚,老罗的手还是那么枯瘦,还是像蒲扇那样大。不同的,是手上的青筋与往日他炼药时乍起的青筋不同。或者这样说——那手上,就没有青筋乍起。
没有青筋乍起,说明手上就没有用力,既然没有用力,又怎么可能将肉球一样的雷家小少爷给控制住?而且雷天宇当时正在前冲,力量异乎寻常的大,老罗居然只用一只没有用力的手,就止住了他?!
小凡眨眨干涩的眼睛,翻了个身,准备睡觉了。这些年来,他早已养成了这个好习惯——既然怎么都想不明白,那就干脆不去想。毕竟,明天还要给老罗去换酒喝,在那之前,还要先起来把今晚刚刚分拣开的草药打一打,再熬上。换完酒回来,还要给老罗做早饭。如果这些事情做不好,老罗可是要打人的。昨晚打在自己头上那一巴掌,到现在还有点晕乎乎的呢。
“老东西,真够狠的……”小凡嘟囔了一句,合上眼睛,准备睡了。
就在他眼睛刚刚要闭合在一起的刹那,小凡猛地听到外面传来“咔”的一声,那声音极其细微而短促,就仿佛一只猫从门前掠过时碰断了一根柴禾。待他再歪头仔细听去,却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小凡的第一反应不是有贼,老罗这药铺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光他知道,恐怕整个土阳镇的人都知道,当然也包括那些飞贼。谁会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老罗这里来偷一只破袜子呢?还是几天没洗臭气熏人的破袜子。
小凡慢慢地靠近门板,隔着门缝向外望去,外面没有月亮,黑乎乎的,似乎有树影在摇,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小凡正想摘下门栓,出去看看的时候,一只手从后面搭上他的肩头,在他颈上轻轻一拂,小凡就如同一只装满了棉花的麻袋般,软软的倒了下去。
月黑风高,正是杀人好时节。
小凡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吵醒的。他的耳朵里灌满了呼喊声、叱骂声和哭泣声,眼前升起一阵阵的黑烟。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仔细揉了揉再看去,才发现那黑烟是真的。自己正坐在药铺后面的巷道上,眼前应该是药铺所在的那一排房子,正冒着浓浓的黑烟,街坊们正拿着各式各样的容器,奔走呼喊,哭天抢地的向那黑烟拧成的黑龙上泼着水。那排房子早已烧得不成模样,只余几根大梁,屋顶都已烧塌了,墙壁也只剩下半截,黑乎乎的立在那里。残垣断壁下,还露出了几截残肢。
小凡猛的从地上跳起,冲向那排房子正中的一间,那里,还隐约能看见半根烧断的旗杆,倒下的半卷旗面上,有着药铺两个字。他冲到坍塌的土墙边,奋力的翻着一块块被熏黑的土坯,额头上汗水涔涔,他的腿不受控制的颤抖着,呼吸几乎梗在喉头。
“哪个天杀的呀!把我这半辈子的积蓄全毁了啊,我这老实人窝囊了半辈子,和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谁这么缺德啊,生孩子没屁眼啊!”一声中气十足的哭喊传入了耳朵,小凡突然停下了身形,呆了一会,抬头望去,只见老罗混在一群街坊中间,正指天骂地的嚎啕痛哭,那声音,甚至盖过了周围嘈杂的救火声。
小凡跌坐在地上,喘了几口粗气,嘴角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药铺对着的正街上,雷振威正带着一群家丁,听街坊们诉苦。这一场火,烧毁了临街十几间铺面,还有铺面里的人。除了老罗和小凡,这些烧毁的铺面里的人,都压在了废墟下。
雷振威脸色阴沉,缓缓扫视着烧毁的房子,一双狭长的眼睛,似有意似无意的扫过正拉着他手下的管家痛哭的老罗。
雷家是土阳镇的大家族,这些烧毁的铺面中,有不少都是代理的他雷家的产业,这一场火,烧掉了他雷家在这条街道上一小半的产业,也烧死了十几位给他雷家赚钱的老人,他身为雷家现在实际的管事人,不能不出面安顿这些人的家属,也不能不给街坊们一个交代。
雷振威的眼睛扫过老罗,在街角一个青衣人身上驻留了片刻,待确定那青衣人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后,便不在犹豫,大声咳嗽了一下。围着他的街坊们见东家要发话了,便都静下来等着,连救火的人也不再大呼小叫,只是默默地干着手上的活。
雷振威沉声道:“烧毁的铺面,都是我雷家的产业,不幸身亡的人,都是我雷家的老伙计,老帮手。这是有人想动我们雷家!各位不用张慌,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雷鸣!”
随着雷振威一声喊,一个精壮的汉子立刻挺直腰板站到了他面前,这是他身边使惯了的人,也是他的得力下属。雷振威盯着雷鸣,缓缓的说道:“打扫火场,安顿好这些老伙计的家人,幸存的人嘛……”雷鸣赶紧拱了拱手说:“少爷,这些铺子里,只有老罗和他收养的小孩子活下来了,但他的药铺不属于咱们雷家的产业。”
“混账!”雷振威一巴掌打在雷鸣脸上,“不是雷家的产业又怎样?这土阳镇上的乡亲遭了灾,我雷家都得管!”
雷鸣挨了这一巴掌,身子反而挺的更直,大声应是。
“这样吧,老罗,你就带着你这干孙子,去我府上暂住一段时日吧,等这边的房子休整好了,你们再搬回来。”雷振威和蔼的看着老罗说道。
街坊们听到这里都有些发愣,土阳镇的人都知道雷振威,知道这位雷家大少爷是何等的威风,雷家产业遍布土阳镇,在他手下干活的人都战战兢兢的,他不来找你的麻烦就不错了,怎么也不算是个好发善心的人,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对镇上有名的老窝囊废发了这慈悲心肠!
老罗怔了怔,期期艾艾的说道:“雷大少爷,您是说,这药铺……,还能休整好?”
雷振威仰天打个哈哈说道:“怎么不能?只要人在,没多少时日,也就给你重新修一见铺子了。”
“那这花费……,小老儿实在是没什么积蓄了,攒了半辈子的钱全都烧在这场火里了……”老罗头都不敢抬,声音越来越小。
雷振威面色愈加和蔼,温和说道:“不用老罗你出钱,这点花费,我雷家给你包了!”他抬起头,扫视了下周围的街坊,大声说道:“今天烧的这所有铺面,我雷振威全都帮你们重盖起来。土阳镇的乡亲们给我雷家做事,我雷家,也绝不会亏待大家!”
老街坊们虽不知雷家大少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毕竟有人给自己重新盖铺面,还不用自家花费,这总不是什么坏事,更何况东家还没有追究自己看顾不利的事儿呢,想到此节,便都纷纷称赞雷家大少的慷慨仁慈,更有那激动的老人,当场就给雷振威下跪磕头了。
“大伙听我说!”老罗呼的直起腰杆,转向街坊们,神情激动的大声喊道:“雷大少爷仁慈,帮我们重盖铺面,可咱们都是土阳镇的老人了,咱也不能这么沾大少爷的光,咱们不出钱,至少力还是要出的,咱们就把各自手上的活都放一放,先全力把房子重新盖起来,让大少爷也知道,咱们这帮老伙计,不是不识好歹,咱不能寒了大少爷的心吶!这些天,咱们就在这街道两旁搭个窝棚,吃住在这儿,尽快把这些铺面都重新盖起来,大伙说怎么样?”
刚刚从地上站起来的小凡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他用手捂住脸,心里连连念叨着:“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那个老家伙”。
雷振威眼底的煞气一闪即逝,随后笑道:“既然老罗和乡亲们这么通情达理,我也就不再耽搁大伙了。今天,咱们先把不幸丧命的老人们抬出来,按规矩下葬了,后面的事,有什么需要安排的,就找雷鸣。”他又转头对老罗说:“老罗,你这药铺盖好之前,若有什么大的花费,不用客气,直接去我府上支取便是,都是乡亲,我雷家不会在这种时候撒手不管的。”
老罗打了个揖,嘿声笑道:“有大少爷您这句话,老罗就知足了。”
雷振威又走到小凡身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微微笑道:“小兄弟,我那弟弟年纪和你差不多,你们小孩子若是有什么口角纷争,他若欺负了你,你可直接来找我,我来给你做主,总不能让这土阳镇的人说出我雷家行事不占个理字。”言罢转身,向身周的街坊们拱了拱手,径直去了。
街坊们见雷大少爷走了,也就都继续该灭余火的灭余火,该挖人的挖人。不过他们看老罗的眼神,却都有些不一样了。老罗这出了名的窝囊废,只会打他干孙子的老酒鬼,今天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声说了一回话,而且,是当着雷大少爷的面说的,他的胆魄怎么一下子这么大了?更让大家意外的是,老罗不仅窝囊,还糊涂,这是土阳镇老人们的共识,怎么今天雷大少爷邀他去府上暂住,他就一下子明白事理了,不光自惭身份没去,还当众慷众人之慨,卖了雷大少爷个好,看来人老成精这句话是对的,再窝囊的人,活得足够长了,总能想明白几件事儿的。
废墟下的遗体都挖出来了,街坊们把这些遗体在街道旁排好,各家的人自来认尸。有的尸体已经烧得佝偻变形,无法辨认,前来认尸的街坊,又是一顿哭天抢地,一时间整个街道上的哭声此起彼伏,声震云霄。
雷振威坐在椅子里,边听青衣人给自己汇报着昨夜的行动,边浅饮着手中的清茶。
“这么说,你们昨晚压根就没见到老罗和那小杂种?”
“是的,大少爷。”青衣人毕恭毕敬的说,“小的们昨晚一路摸索过去,前面进行的都很顺利,但到了药铺那里的时候,却只见了间空屋子,炉膛里的灰应该是冷了很久了,似乎整个晚上就没人在铺子里。”
雷振威皱了皱眉头,沉思半晌。青衣人矗立一旁,不敢做声。
许久,雷振威忽然笑了笑:“也许是我太心急了,这下反而打草惊蛇了,也对,如果他真是那样的人,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范呢,是我大意了,你做得很好。”他抬手轻拍了拍青衣人的肩膀,青衣人受宠若惊般的弯了弯腰。
雷振威反手将茶碗放在桌上,伸了个懒腰道:“这件事先放一放,你先下去吧,记得叮嘱天宇,不要把他昨天的经历再泄露给别人听了。”
青衣人再次弯了弯腰,试探的问道:“那几个家丁?……”
“几个家丁,当得什么事,况且昨天是在大街上。凡事太过小心了,反而不美,懂么?”雷振威嘴角微扬,狭长的眼睛里杀机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