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终身大事,你别软性子!”唐妈似乎被激怒了,目光像箭一样“刷”地射向唐老先生,“家有三升粮,不当教书郎。我总不能让女儿像我嫁给你一样,一辈子看不到希望,跟着你窝窝囊囊活了一辈子。当年我爹就看错了眼,满以为你可以中一个举人老爷什么的,才把我嫁给了你!”
唐老先生有些难为情,叹息一声道:“看你!净说些没用的话,我是当了一辈子教书先生,可也没有冻过、饿过你呀,为何这样拉瓜扯蔓的?眼下的事情还说不过来呢,你说,跟郑家这么多年的交情,这事……怎么开口呢?”
唐妈脸色更加阴沉,态度坚决地说道:“不管怎样,这桩婚事一定要退掉,过两日你就去找媒妁,把原来下的订礼一样不少给郑家退回去!”
“你、你怎么说变就变成这样?”唐老先生颇感吃惊地回击道。他用陌生的目光望了唐妈半晌,又望了一边站着的紫薇一眼,低头不再开口说话。
岂料,一直敢怒不敢言的紫薇此时开口道:“娘,我爹说过,懂得尽孝道的人,骨子里仁德厚道,是值得托付终身的。女儿也这样看,成亲后,他一定会对爹娘很好的。”
“别听你爹的浑话,你的婚事娘要做主!别整日孝道孝道的,孝道值多少钱一斤?一个人如果穷得家徒四壁,光心里孝道又能孝出什么花骨朵儿来?”唐妈满脸怒色,立时回道。
紫薇听得心里直发急,忍不住分辩道:“娘,女儿可不这样看。天下做儿女的,只要能在父母身边嘘寒问暖,热茶饱饭及时端来,那不也是一种很好的孝道吗?再说,把女儿许配给人家,这可是娘亲口答应下过订礼的,怎么能这样说反悔就反悔呢?”
闻听此言,唐妈大怒道:“呦,你还教训起你娘来了!自古道,儿女之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日把话给你挑明,这门亲事说什么也不成,及早死了这份心吧!从今往后,不准你跟他再往来,我要了却这门看错眼的婚事!”顿了顿,又冲女儿大声喊道,“大人的事别多嘴,时候不早了,还不快去睡觉?”
此时的唐妈已是怒不可遏,脸上红一阵紫一阵,胸脯一起一伏。视此情形紫薇自是不敢多做一声,从昏暗的灯光处悄然退下,回自己房间去了。她万没有想到,两人从小青梅竹马,多年的纯贞爱情,由于郑兴放弃科考,一时竟变得如履薄冰、岌岌可危。
斥走女儿后,昏黄的烛光下,唐妈神情凝重,却不由犯起难来。尽管铁了心要毁掉这门亲事,但她心里毕竟有些发虚:一来她不是不知女儿紫薇与郑兴从小青梅竹马,眼下二人更是情深意笃,难以割舍;二来这桩婚事毕竟是两厢情愿名正言顺下过订礼的,现在要悔婚还真有些不好说出口。这桩婚事的订礼是两年前正月的一天下的,郑家托的媒妁自然是山花,由于两厢情愿,都满心欢喜,媒妁只是中间充当了个角色而已。订礼很简单,用红皮包袱裹了一对玉镯、一对鸳鸯戏水绣花枕套、一块桂红绸缎料子、一条做工精致的银质长命锁。订礼虽然简单,但唐妈对郑家送来的这“四色”订礼甚是喜欢,看过之后便很小心地珍藏在箱底,两年来,欣慰时她也打开曾看过几次。
唐妈灯下坐着思忖了一阵,居然突发奇想,欲向神灵求助,便下得炕来在神坛前跪下,烧香燃烛,双手合十,口中虔诚地祷告起来:“神爷在上,保佑我们唐家,顺顺当当退掉这桩看错眼的婚姻,另攀高门,让我女儿嫁个好人家,终生大富大贵。我们唐家祖祖辈辈积德行善,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保佑我们平安如愿!”
看着老伴的举动,唐老先生一下愣在那里,脸上流露出对老伴的不满和无可奈何。唐老先生一生饱读诗书,是尊奉孔孟仁义礼教之人,父亲下世他都守孝三年,以示孝道。对女儿的婚事,唐老先生尽管起初对郑兴冒天下之大不韪毅然决然放弃备考,击碎他多年“望婿成龙”的梦想表示坚决反对,但他内心深处,始终觉得这个未来女婿没看错眼。相反,他对郑兴放弃本可努力得到的锦绣前程,决意在家侍奉孝顺年迈父母的孝行,倒不由生出一丝钦佩之意。
祷告完毕,唐妈坦然地坐了片刻,便又觉得忐忑不安起来,神情恍惚地呆在那里。她愣神一阵,突然对唐老先生道:“我心里还是不踏实,听说孝河神庙的神最灵,要不明日到孝河神庙去祈祷河神保佑吧。”唐老先生一笑,搪塞道:“咱家没有请回供奉着孝河神灵,你没听人说,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是不灵验的,神灵也有神灵的脾气。”唐妈想了想,又道:“咱家是没供奉孝河神灵,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明日到十多里外的城郊那座孤庙祈祷吧,一定能显吉兆!”
刚拿起一卷诗书浏览的唐老先生听了将诗书放下,目光犀利地望着唐妈说道:“你呀你,好好的一桩婚事放着,你就是要庸人自扰,找不自在!”
唐妈一愣,用手指着唐老先生道:“诗书都把你给读蒙了!我的女儿也是你的女儿,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把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插在牛粪上?”唐老先生当仁不让,“我可不这么看,孔大圣人有云,孝道是一切德行的根本,把女儿的终身托付给这样一个讲孝道的人,怎能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呢?”
唐妈一听,心中又气又急,瞪着唐老先生恨声道:“别把什么孝道呀、德行呀成天挂在嘴上,居家过日子,光口上说尽孝道有德行能当饭吃?”
见唐妈神色咄咄逼人,唐老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慨然说道:“我说你呀,真乃朽木不可雕也!人生于世,贫穷怕什么?德行操守,是立身之本,只要有大德大孝,人这一切都会改变。不听古人说孝感动天吗?上古时候五帝之一的虞舜,从小就很孝顺父母,后来在山下耕田时,有神象相助耕田,有神鸟帮忙锄草,是他的大孝感动了上天。当时的首领帝尧听说舜的事迹,便让他做总领官员,特地派九位男侍者去服侍他,并把自己的女儿娥皇和女英嫁给舜,舜辅佐尧二十八年后,尧把首领位置让给了他;晋之孟宗,哭竹生笋,进母病愈,后来官至司空之职;汉之董永,父亡无钱埋葬,而卖身贷钱葬父,以做工还债,娶得下凡织女为妻,日织布匹三百,还清债务,两人过上幸福生活。这些都是孝感天地的神奇效应。我说老伴,这辈子我什么事都依了你了,就要你听我一句,人不能目光短浅只看一时一事,咱们把女儿托付给这样一个讲孝道的人,终究是不会有错的。”
唐妈被唐老先生一番话说得似乎有所心动,但迟疑片刻,还是执拗地道:“不管怎么说,这门亲事不成,明日的城郊神庙还是要去的!”
见劝不动老伴,唐老先生很窝火,不再理唐妈,唐妈为此就又絮絮叨叨起来。唐老先生终于耐不住性子,怨声道:“好吧,你要去我也拦不着你,明日一大早我跟你去,我倒要看看神会怎么为你显灵的!”
唐妈心里很是不服,鼻孔里哼一声,道:“我不相信神灵不会为我显灵,眼睁睁地看着我那如花似玉的女儿去嫁一个烂没用的人!”
3
郑兴今日要上山打柴了。放弃春闱科考的备考后,郑兴反倒觉得百无聊赖,甚是陷入了一种度日如年的困惑之中。经日夜思虑,虽胸中勾勒出一幅与人合伙跑口外做贩头口生意赚许多白花花银子的美好蓝图,却还只是空想,谈何容易?因弃考婚姻受挫,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又难得相见,加之一些村人对自己弃考不理解的冷眼旁观,这一切的一切,让郑兴心中似百味杂陈。不管怎样,只有尽快接过父亲手中上山打柴的担子,方有可能摆脱这种令人揪心的难熬日子。出于无奈,郑老终于答应了儿子上山打柴的请求。这不,一大早起来一碗白开水下肚,胡乱吃了些吃食,郑兴就准备上山打柴了。他从墙角拿出柴斧,摘下挂在墙上带草钩的柴绳,屋里屋外又翻腾了半天,柴担却怎么也找不到,不得已地朝屋里喊着问:“爹,柴担哪里放着?”
半晌,郑老从里屋走出,门口站定很不乐意地冷声道:“爹以往打柴回来常放的地方,你又不是不知?自己去找。你别扔了金盆银盆去拾瓦盆,让你去求取功名,你怪得很,却偏要上山去打柴!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你可要想清楚,上山打柴,那可是份苦差啊!”
“爹,您放心,这些儿子早就想到了!”
“想到了?我看你,不亲口尝尝,就不知道黄连是苦的。”
郑妈对儿子上山打柴很不放心,随即也从屋里出来,见郑兴从牛屋拿着柴担出来,忙趋上前去,将备好的干粮递给郑兴,嘱咐道:“兴儿,你头回上山打柴,也没个伴,找得着柴山吗?”
“娘别担心,儿子找得着。”郑兴接过母亲递来的干粮,温言道,“儿子小时常跟我爹上山去打柴,虽然那时爹常常是把我留在唐老先生守墓的草棚里识文念字,可儿子至今都清楚地记得,爹是在哪座山上打柴。”
“都过去十多年了,那里已不知变成啥模样了!”郑妈还是放心不下。
“娘,再变,也还不是那座山?走过三十里的一马平川,山根底爬上去就整个的都是山,山连着山,山挨着山。娘不必担心,那地方儿子是永远都不会记错的。”
郑兴试了试斧刃,斧刃很钝,他回到厨间,舀了些水到鸡窝旁石礅上放着的磨石上洒水打磨,左磨右磨霍溜霍溜,不一会儿工夫再试,斧刃便铮铮作响,变得锋利起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打磨斧头。他记不清有多少次父亲在上山打柴前这样去打磨斧刃。瞧着白亮闪光的斧刃,他为自己第一次打磨斧刃就获得成功感到快意。
正要动身,却见张二愣脚下生风地奔进院来。二愣一见郑兴背着柴绳,手拿斧头扁担,有些失笑道:“呦,全然一副上山打柴的架势!怎么,你也打得了柴?听说有熬油一灯盏,秀才改阴阳的,可没听说过有秀才改干樵夫的!”
郑兴哈哈一笑,不以为然地道:“你别挖苦我,什么秀才不秀才的,这叫随遇而安。上天既然安排我这辈子该做一个樵夫,子承父业上山去打柴,我就踏踏实实地去做一个樵夫。瞧你一身急气的,这么早,什么风把你给吹来的?”
二愣缓了口气,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是来跟你说个事的。”
见二愣一脸肃然,半晌不说话在凝眉思考什么,郑兴催促道:“别磨蹭,有啥事快说,我可要动身上山打柴呢。”
二愣瞪了郑兴一眼,不急不躁地道:“你急什么?我二愣无事不登三宝殿,哪里是一两句话说得明白的?坐下,咱俩坐下慢慢说。”
郑兴无奈,只好将手中拿着的家什放下,两人在身后一条长木凳上坐了下来。二愣略一思忖,看着郑兴问道:“听黑子说,你想做跑口外贩牲口的生意,这不是瞎话吧?”
郑兴想不到二愣会问这事,一脸庄肃道:“怎么会是瞎话,前两年,我就有跑口外贩牲口的想法。其实,这生意不难做,我爷那阵就是跑口外贩牲口发迹的,只是后来遭了道劫,才落得鸡飞蛋打,倾家荡产。有人说这种生意风险大,做不得,我可不服这事,怎么就做不得,别人还不是照样在做?我就不信别人能做得我们做不得,我爷在这上面栽过跟头,到我手上,我想再拾起来做这种生意,把先人未做成的事,在我手上做成。”
听郑兴这么说,二愣深深点头,说道:“黑子把这事告诉我后,我问过我爹,我爹说这营生铁定能赚到大钱,可以去做。可问题是,咱拿不出那么多本银呀!路又那么远天远地的,充其量一年不过能跑三两趟,要是本银不足,别说跑一趟贩三头五头牲口,就是十头八头也大划不过账来。”
见二愣有此心思,郑兴登时兴头上来,看着二愣眼睛一亮道:“哎,二愣,你要真想和我跑这门子生意,本银的事不是没有办法。本银可去向别人借,只要跑三两趟下来赚到银子,我们从小往大做,像滚雪球似的,终究可成气候做出局面来。这事我已再三考虑过了,只要开了头跑一两趟下来,我们就会慢慢起步;至于怎么样筹措本银,我们可用这种办法:向谁家借一头牲口的本银,就给谁家从地头便宜价往回捎一头牲口,分文不赚,借人的银子还是照还,别人觉得有利可图划得过账,也就愿意把银子借给我们。这样跑两年下来,不仅我们能赚到银子,村人也会跟着我们得到好处,甚至会发财致富。”
二愣觉得郑兴言之有理,脸上顿时放出一片光来,满怀信心地说道:“这倒是个好法子,那咱就干吧!要干,就三个兄弟合伙干,把黑子也拉进来。不过,目下黑子他却不看好这事,他跟我说你想做这种生意去赚银子是异想天开,大白天做梦咧。”
郑兴淡然一笑:“快别提赵黑子了,这几天一门心思帮魏叔家起粪,他的魂都给婷婷勾走了,哪里还听得进去别人的话!”
“不会吧,凭他那模样能跟婷婷好上?”二愣听郑兴说黑子迷上了婷婷,顿时来了兴致,惊异地问道。
“不会啥?”郑兴面带笑容,看了二愣一眼说,“无风不起浪,那天我听来喜说的,来喜的话我信,准不会有假。”
二愣眼珠子滴溜溜地在眼眶里转了两转,一拍大腿竟哈哈大笑起来,他从条凳上站起身,饶有兴致地大声道:“驴日的赵黑子,猴精得死。昨天下午到我家找我,只告诉我你打算跑口外贩牲口的事,扯了许多闲话,却不肯把他跟魏婷婷好上的事吐露给我一丝半点,这狗日的!哈哈,真想不到!”
二人正说黑子,就见黑子若无其事、大摇大摆地走进院来。
“呦,说曹操曹操就到,来来来,坐下坐下!”二愣面带笑容,忙不迭地打招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