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在院门外早已听得他俩议论自己跟魏婷婷好上的事。他心里明白,这是多嘴好管闲事的屁大王来喜造的谣。他不想理睬这事,像压根儿没听见似的,进来见二愣话里有话在打招呼,便不露声色地在二愣对面的木墩上坐了下来。
黑子帮魏叔往出起粪,是为抵掉去年中秋前后种麦季节黑子爹向魏叔所借五斗麦种被他爹打发去的。几天来,黑子每天都在魏家,心气十足地从牲畜圈里一担一担挑着往出起粪。黑子心气十足,不是黑子爱吃苦,而是因为魏家有一个漂亮女儿婷婷。可他今日觉得特没劲,挑着粪担院里进进出出六七个来回,居然一直没看到婷婷的身影。要在往日,婷婷见他来起粪,总是穿上漂亮衣服,打扮得齐齐整整,也在院子里出出进进不停走动,二人眉来眼去,以目传情。今日却看不到她了,黑子就觉得身上特没劲,要不是刚才从魏妈说给魏叔的话里得知,因为唐妈要吹掉与郑家的亲事,紫薇近来被管教得很严不准与郑兴会面,婷婷是往村塾庙上唐家看望紫薇去了,黑子还在痴痴等待婷婷出现呢。顺耳听得,他便心不在焉起来,中途瞅空鬼使神差般地撂下挑子跑了过来。鬼使神差地跑来不为别的,是一心想往村塾庙上瞎溜一遭,能及早见着婷婷。他还想顺便过来,把近来紫薇被唐妈严加管教的事,通报郑兴一声,他怕他还蒙在鼓里。万没想到他刚至院门外,就听得郑兴、二愣正在对他说三道四,大加议论,这使他的心不由凉了半截。
二愣意犹未尽,笑骂道:“驴日的黑子,这几日帮魏叔起粪,偷偷好上人家婷婷,凭你我的关系,怎么都不肯告诉我二愣一声?”
黑子听得一下子涨红了脸,眼睛看着别处,不好意思地辩解道:“都是多嘴来喜造的谣,哪有这事?”
“你说什么?还死不认账!”二愣两眼立时闪出了火星子,瞪住黑子嚷嚷道,“你小子,还不老实交待,连郑兴都知道了,你还要瞒我?”
黑子仍死扛着说没有,急得二愣头上直冒火,只见他呼的一下从条凳上起来扑了过去,伸手一把拧住黑子的耳朵,厉声骂道:“驴日的黑子,还骗我?到底跟婷婷好上了没有?”
黑子被二愣粗大的两手连耳带头用力拧着压得很低,龇牙咧嘴,闷声闷气地支吾着依然说没有。黑子愈是不肯承认他与婷婷好上的事,二愣便愈是加大力度使劲拧。张二愣不达目的绝不罢手,直拧得黑子实在支撑不住,终于承认自己跟婷婷好上,才松了手放开他。黑子直身抬起头来,耳朵被拧捏得大红大紫,跟用高粱面捏出来粘上去的没什么两样。
“好上了你就快说,怎么个好法?”二愣松开手大声问道。
黑子揉搓了半晌火辣辣的那只耳朵,稳下神来低着头,无奈地交待道:“好是好上了,可两人才刚有那么点意思,还没个什么哩。”
二愣听得哈哈大笑起来,盯着黑子问道:“驴日的黑子,你说说,你说的没个什么是什么哩?”
这时,秘密被人一下揭穿的黑子便也十分放肆地开始说风凉话取笑,他看着二愣对骂道:“驴日的二愣,你别明知故问,没个什么,就是还没有发生实质性的那种事。”
二愣就又笑说,我不相信,你驴日的黑子猴精得死,怎么还会没那种事?黑子说,八字还没一撇哩,就是有了一撇,咱知道咱那东西也没那本事。二愣闻听笑过半晌,随口就给黑子讲了个咱没那本事的故事。说一个妻子喜欢做那档子事,常嫌丈夫好睡,等丈夫一合上眼,她就翻身扰乱。丈夫问她为什么不睡?妻子说是因为虼蚤叮人。丈夫领会了她的意思,很快就和她交合在一起。妻子的欲望实现了,于是便安生地睡觉,再没有翻身扰乱,也再不说是虼蚤叮人。到第二天清早穿衣服时,丈夫拿着他的阳物感叹说,我和它相处了一生,竟不知道它还有这种本事。妻子不解地问说,什么本事?丈夫说,会给人捉虼蚤。二愣讲完故事,自己不笑,故事的“包袱”却让郑兴大笑起来。黑子也笑,是那种被愚弄后无可奈何的笑。
“哎呀呀,想不到二愣今日也会讲出这么一段黄段子来对付黑子!”郑兴取笑道。他对二愣今日拿这故事嘲弄黑子颇有些刮目相看。他知道,往日黑子、二愣在一起,往往是黑子编故事奚落二愣,想不到今日二愣会编出这段粗俗的黄段子来嘲弄黑子。他见黑子又在动歪脑筋想故事要回击二愣,连忙打住道:“别闹了,我可跟你俩陪不起,说完正经事,我还要上山打柴呢。”
黑子、二愣这才都不吭声了正经起来。
“有什么正经事要说?”黑子问郑兴道。
“我和郑兴己商定要做合伙跑口外贩牲口的生意,你到底跑不跑?”二愣把话头接了过去说。
“我不跑。我拿不出本银。”黑子想了想,摇头说。
“驴日的黑子,哭什么穷?你拿不出本银谁信,你爷手里金元宝多的是!再说,本银的问题,我们不是没有办法解决。”二愣瞪着眼睛大声说道。
黑子神色有些沮丧,说:“是,我爷手里是有金元宝。可即使有,他也不肯出水,我听我爷说过,那是我爷用来防老的。儿孙后代谁孝顺,将来就给谁享受。本银的问题,你俩会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向别人去借,可谁肯白白地借给你那么多本银让你去发大财?”
郑兴这时插了话,望着远处湛蓝的天空,将如何去筹措本银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黑子,又将跑口外贩牲口的整个思路,和如何能赚到银子获取利润的乐观前景分析了一遍。末了,他与二愣对望一眼,富有启发性地说道:“现在,就看我们有没有胆识,敢不敢干;有胆量敢干,就能一步步做大,做出局面来。到那时,不仅我们能赚到银子,就连村人也会被我们带动起来跟着获利。”
黑子听完郑兴的分析,觉得是有道理,思想似有转变,但思忖过一阵,还是心有顾虑道:“这事,你让我好好想想。即使借到本银,里面也存在诸多困难和风险。比如说,我们不懂行,两边吃不准价码,地头怎么去采买?贩运回来怎么出手?采买什么样的牲口能赚到钱?还有,万一路途遭遇劫匪怎么办?总之,干这营生,里面有太多风险和意外,弄不好我们会栽在里边,落得粉身碎骨。”
见黑子前怕狼后怕虎,顾虑重重,二愣腾地站了起来,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大声道:“这怕什么?万事开头难,一回生两回熟。魏忠叔是贩牲口的老把式,你爷年轻时也跑过口外,德隆叔也很懂行,我们怎么就不可向这些内行请教呢?至于途中遭遇盗匪抢劫的事,可以请当地有名气的武师做保镖。咱这孝河一带的形意拳,在武林中也是颇有名气的,请西关车家七兄弟做保镖,万无一失,怕什么?”
黑子考虑了半天,最终还是打消了疑虑,一口答应愿意跟郑兴、二愣合伙跑口外贩牲口。他说,回去还要听听他爷赵泰斗和他爹的意见,只要他爷同意跑这档子生意,本银的事他就不愁。见黑子欲起身离去,二愣就又说笑着把话题扯到黑子跟婷婷好的事上。黑子这才突然想起要告诉郑兴的事,就又转身回来,将他在魏叔家听到紫薇近来被唐妈管教很严的事告诉了郑兴。郑兴听后,一笑置之,说这是他已料到的事,顺其自然吧,便又把话题转到三人合伙做生意的事上。最后商定,第一次先做个尝试,投入本银不要太大,先投入二千五百两。一个月内,大家尽快分头去筹借本银,除发动村人愿捎一口牲口回来借给银子的,每人再各筹五百两,本银筹齐就立即动身,请保镖的事等筹到本银再议。
郑老从二愣进院的那一刻起,就有事没事地在院里不停走动,早将他们要跑口外贩牲口的事听得一清二楚。此时听到他们商定真要筹借本银跑口外贩牲口,心里立刻着了慌。郑老不是没做过发财美梦,他早被郑兴他爷跑口外贩牲口最终落得倾家荡产的苦头给惊怕了,以至到他手上,一辈子如牛似马地不停辛劳奔波,日子总也翻不过来。真所谓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现在一听儿子郑兴要跟黑子、二愣跑口外贩牲口,心里就直发急,立时头疼得像要炸开似的那么难受。他甘愿受些穷苦过安生日子,也绝不允许儿子再去冒那种可怕的风险。他是过来人,已尝够了落魄后的酸甜苦辣,他必须劝阻这些涉世不深的嫩鸡娃子,于是满脸忧色趋上前去,明知故问道:“刚才听你们说,每人筹借五百两本银,要做什么来着?”
二愣脸上有几分得意,看着郑老大声道:“郑叔,我们打算筹借本银,跑口外贩几趟牲口哩!”
“想跑口外贩牲口?”郑老登时摇着头,直跺脚道,“老侄子,可千万使不得啊!郑兴他爷那阵子就是跑口外贩牲口起家,最后又栽在这上头的,你们别羊羔子跳崖摸不着高低,一时心血来潮就什么事都想干!”
三人听得一下都愣在那里,相互看看,二愣道:“怕什么哩郑叔,过去的皇历今日使不上了。事在人为,我们早把会遇到的许多事都估摸到了,绝不会莽撞行事!”
郑老闻听,一气儿摇了五六下头,满脸惧色道:“那也使不得,这年头兵荒马乱,盗贼四起,一旦有个闪失,几家人可就全没活头了!”
见郑老语气生硬,黑子开导道:“郑叔,郑兴他爷栽在这上头,那是过去的事,现在时世不同了,虽然眼下兵荒马乱,可听说不也还有人在跑口外贩牲口发大财吗?您放心,以我们三个人的智慧和力量,绝不会重蹈老爷子的覆辙,栽在这上头的!”
郑兴却半低着头不敢多嘴,他知道自己放弃科考,父亲虽无奈首肯,但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加之父亲经历了老爷子那次家道兴衰的特大变故,对此事是慎之又慎的。此时,只要自己一开口,定会招来父亲更加强烈的反对甚至责骂,倒不如坐视黑子、二愣跟父亲讨价还价慢慢理论。岂料,父亲听黑子这么说,一时竟不吭声了。
见黑子的话在郑老身上多少起了些效应,二愣趁热打铁接着道:“郑叔,既然大家有这股热情想闯荡一下,你就放手让郑兴跟我们试着跑一趟吧。人活一辈子,前怕狼后怕虎,是什么大事也做不出来的,一辈子只能死守着贫穷!”
听到这儿,郑老终于深深叹出一口气来,虽未置可否,但还是一声不吭低头去了。
见郑老不再反对,三人对望着会心地笑了笑,对跑口外从筹借本银,到雇请保镖的诸多事宜又议论了一通。说到筹借本银的事,二愣说,五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除向乡亲们去借外,不足部分就动用亲戚,向他们筹借。他说县城有他母亲娘家一远房亲戚开一家铺子,有的是银子,借三五百两是手到擒来的事。黑子就说,五百两银子他也不愁筹不到,只怕他爷赵老爷子不认可这事。他知道他爷手中有八个金元宝,只要老爷子肯拿出三两个来,就能解决问题。这八个金元宝是赵老爷子一生积攒下来留作后手的,将来老了不能动了,儿孙后代谁孝敬就赏给谁,家里人谁都不准看,有人探问时,甚至说压根儿就没有。老爷子虽然最宠爱黑子,但也不肯告诉他,只是一次偶然的机会,老爷子打开银柜时,黑子无意间探头扫了一眼,发现那金灿灿的八个大元宝,在老爷子的金柜后头一溜码着。
对筹借本银的事,黑子、二愣信心十足,而郑兴对自己筹借本银的门道却只字未提,但他并非胸无成竹。他早已思谋过此事,他认为凭自己忠厚孝道的一片好名声,也不愁筹措不到这五百两本银。于是,思忖半晌,不动声色道:“既然你俩都不愁筹借到本银,那就一言为定,十日之内筹好,我们就尽快动身。”
黑子、二愣踌躇满志,一口就应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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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事,二愣说有事先走一步。郑兴拿起上山打柴的斧担钩绳,跟黑子说着话朝中街走去。
二人走在街上,黑子却心怀鬼胎,眼睛不时望向东头村塾那边。不巧的是,两人刚过中街,就远远望见村塾庙街边站着的紫薇,而婷婷已走出老远。黑子大声咳着,疾步追了上去,而婷婷哪里听得到,她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巷子里。黑子紧追不舍,气喘吁吁,口中喊着婷婷很快也一头扎进那条巷子,向魏叔家那个方向没命地奔去。
紫薇站在村塾街边,黑子的一举一动被她尽收眼底,她一眼就瞧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想,自己足不出户才十多天,黑子与婷婷之间竟然迸出了恋情。而此时此刻,让她精神为之一振眼前一亮、心情骤然开朗的却是她日思夜想的郑兴。他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两人的目光瞬间对望在一起,那是两对炽烈的、饱含着渴望的目光。
“紫薇你……”见紫薇脸色憔悴,郑兴失声喊了一声。紫薇一时难受,低下了头,大半晌,她才慢慢抬起脸来,哽咽着说道:“从你放弃备考的那天起,我就度日如年……”
“这些我都知道,你娘是怎么说的?”
“我娘不准我出来见你,要吹掉咱俩的婚事……”
“这些天见不到你,我就预料到这事了。”
“我娘成天像管犯人一样管着我。她说,过些日子,就要把当初下的四色订礼退过去。兴哥你说,这该怎么办呀?”
郑兴凝神半晌,有些无奈地叹道:“你说该怎么办?自古道,儿女之婚,父母之命。紫薇,要不就依了你娘……”
见郑兴心灰意冷,口出此言,紫薇立即止了哭,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强硬起来,对郑兴发誓道:“兴哥别担心,咱俩的婚事我已想好了,只要我死不掉,今生今世非你莫嫁。”
“你的心情我理解,可这事怎么可能由得了你?”郑兴闻听,很是难堪地一笑,半信半疑道。
紫薇脸色一变,道:“兴哥怎么这样不相信我?我已豁出去了,我娘真要反悔这门亲事,我就死给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