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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隋将尉迟敬德统率五万兵马浩浩荡荡一路开来,沿途百姓大为惊骇,神色惶恐地远远望着,嗅到了战争的硝烟在悄然地一步步向他们逼近。这五万大军先在尉屯驻扎休整三天,很快便排兵布阵,作出部署,除尉迟敬德自己带领五千精兵设总部于白璧关外,其余四万五千兵马分别于前营、后营、南营、北营安营扎寨,形成一个铁桶式便于相互接应的联防体阵势,以严防北突的侵扰和各地叛军的进犯。为配合和服务前线军队,朝廷下达诏令,由地方衙府协同军方,也很快加强了设在东西盘粮两处交通要塞之地兵站的驻守和防卫,以随时接待过往军队,及时提供前线军队的粮草补给。
永安县衙府大堂内,陈梦章正满脸愁云太师椅上坐着,他似乎还没有完全从朝廷下达征调民夫赴兵站背粮运草这一诏令的苦闷中解脱出来,紧锁眉头沉思良久,缓缓抬脸对旁边站着的杜日虚道:“你赶快将征调各村民夫的文告按规定条律布达下去,带着吴二下去抓紧督办。”
杜日虚听得愣了一下,有些难为情地道:“县太爷,今年以来,疏浚运河这一浩大工程已征走几批劳丁,眼下各村已被征调得没几个正经劳丁了,时下又适逢春种,再下去征调,别说精壮劳丁,就是老弱病残者怕也一时征不起来了。”
神色焦虑的陈梦章从椅上站起来,沉思着踱了几步停下,回头看着杜日虚道:“北方强胡不断来进犯,刘武周也在不断扩张壮大自己的势力,国难当头,谁胸中不怀保家卫国之大志?没精壮劳丁,筷子筒里拔旗杆也得征。再说,这是朝廷急诏,谁敢怠慢半步?”
见陈梦章满脸肃然,杜日虚赶紧道:“哦,不敢怠慢,是不敢怠慢,县太爷所言极是,在下跟吴二这就下去抓紧督办!”
“那就赶快下去办吧!”陈梦章目光冷峻地望去杜日虚一眼道。
杜日虚心事重重地想了半晌,目光一闪,望着陈梦章犹豫道:“县太爷,在下想……想打问一下……”
陈梦章一听便明白了杜日虚要打问什么,说:“你是说兵站总督一职的事吧?”
杜日虚这才神色惴惴地试探道:“不知近来有眉目了没有?”
陈梦章想过一阵,缓缓舒出一口气,深沉地道:“这事我一直记在心中,不过职位就那么一个,谋的人又很多。我到上面办事时顺便说过几次,倒是有些眉目的,可那位主事的大人总不肯痛快答应,说兵站总管提任权在朝廷和军方,争到这一要职是要很费一番周折的。我打算把这次征差交给你去督办,腾出手来为此事我再专程去跑一趟。”
杜日虚激动了一下,立刻抓住火候道:“县太爷既然要为在下专程到上面出力办事,征调劳丁的差事您就放心吧,在下会尽快办妥的!”他顿了顿,转头朝门外看去一眼,竖起三根指头小声问道:“县太爷,那三万两银子是不是少了些?如觉得周旋起来不宽余,就再加三千两!”
陈梦章无所谓地望着外面一笑道:“这事谁能说得来,反正那衙门我瞧着也不是吃素的,据说这个肥缺眼下有不少人在托关系图谋,是有些难度的。”听陈梦章这么说,杜日虚一下怔住,他眼睛盯着地面思谋半晌,牙一咬,抬脸语气硬朗地说道:“那就再加五千两吧,总共三万五千两!这事办起来,总不能让县太爷在中间作难。”
陈梦章望去杜日虚一眼,却未置可否,他眨巴着两眼动脑筋琢磨了起来。其实,一听三万五千两这个数字,陈梦章已打算为此亲自出马跑趟上级衙府。见杜日虚头上一时竟急出一层细汗,这才态度明朗地说道:“你我交情多年,又是老乡,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事不宜迟,明日我就动身,为你专程跑一趟去运作此事。”
杜日虚听了心花怒放,深深一揖感激道:“那太好了,县太爷真是我的大恩人,在下永生难忘!事成之后,在下可要好好酬谢县太爷您了!”
陈梦章谦然一笑道:“哪里哪里,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要能把你帮衬上去,我即使专程再跑几趟也值。答应你的事就一定要办,何况是自己的部下、自己的老乡。”
杜日虚眼中立刻涌出泪水,口中还是感激的话。
二人又坐着说了一阵征调劳丁到兵站支前的事,杜日虚才离去。
第二天,陈梦章果然带了两个随从骑马亲自往州府去了。
杜日虚忍着心中的难言之痛,回去很快起草了下派征调各村民夫的文告连夜布达下去,紧接着就在全县展开了新一轮赴兵站背粮运草支前的劳丁征调。时值春忙季节,这对下面震动很大,老百姓对此怨声载道,叫苦不迭,有不少农户因征走劳丁春耕没办法开套,但终归还是鸡蛋碰不过石头,那些被征调的劳丁只好丢下春耕,背起行囊赴兵站背运粮草支前去了。
在永安堡,郑兴、保顺、福满都未躲过这次大规模的劳丁征调,就连刚刚得了美事,跟那个叫花女一起过活的来喜,这次也在征调之列,要经历一场席不暇暖、相离相别之痛苦。
赴兵站启程这天,一身粗布衣衫的来喜背起碗口粗细的一卷行李,面色凝重地对那叫花女说:“媳妇,我被征去到兵站军营里背粮运草,三个月后得到轮换才能回来的。我走后,你安心好好在家待着等我回来,吃的喝的烧的,我已给你都攒办齐了。”
那叫花女眼睛湿湿的,声音低沉地说:“你走了,俺一个人在家……”
来喜走到她面前握着她的手,十分动情地看着她说:“你别怕,我走了村里还有那么多好心人,遇到甚为难事,他们都会来帮你的。”
那叫花女听得,一下依偎在了来喜的怀里,眼里默默淌下两行泪来。
那天,来喜后腰挂着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一个面馍到孝河湾寻找叫花女,各处找遍,却怎么也找不到,像在人间突然蒸发掉似的,只好很沮丧地回来。当晚,来喜早早地就脱掉衣服很失望地睡下,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躺在被窝里一遍一遍地咀嚼回味着那夜的事。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时至午夜,那叫花女吱的一声推开门进来后,便轻车熟路地爬上炕脱掉衣服滚进来喜被窝,热乎着睡过一夜,等天一亮就又起身穿好衣服还是留下那句话匆匆离去,跑得无影无踪了。来喜觉得很蹊跷,他想揭开这个谜底,看这个叫花女跟他到底玩的什么迷藏。吃过早饭,还是拿了一块吃食装进一个小布袋吊在腰间四下去找,可找来找去还是看不到她的影子。第三天,还是头两天的翻版,到午夜时分,那叫花女还是分毫不差地悄悄推门进来,脱衣上炕,甚话不说一下滚进了他的被窝。这让来喜又是高兴又是迷惘,高兴的是,这三天里,老天爷夜夜给他降美事来,让他神魂颠倒,八十岁吹喇叭——做梦也没想到;而迷惘的是,他还是弄不清,这叫花女到底跟他玩的甚迷藏,让他像是在半空中骑马——觉得腾云驾雾的。
到第四天,奇迹却发生了,那叫花女跟来喜睡到天亮后没再跑掉,居然开口跟来喜说话了。叫花女不声不响起来穿好衣服坐在炕沿边,还在被窝里的来喜睁开眼睛望着那叫花女,言辞恳切地说:“你别走了,住下来跟俺一起过日子吧!”
那叫花女看着来喜,操一口南方口音,有些羞涩地说:“俺怕你嫌俺是叫花女哩!”
来喜听得倏地坐起身,惊喜道:“俺不嫌你,俺要嫌你,压根儿就不会费尽周折四下去找你了!”
叫花女脸上掠过一朵红云,瞟了来喜一眼,有些腼腆地说:“不瞒你说,俺早就看出你是个大好人,心地善良,又有爱心,也懂得关心体贴人。家乡遭了大洪灾,俺流落在外沿街乞讨,受了不少冷遇和凌辱,像你这样有爱心、同情体贴俺的人没多少。”说到此,不由慨叹道,“唉,凤凰落架不如鸡,淤泥陷入紫金盆啊!”
来喜听得那叫花女说出两句诗来登时来了兴头,几下就穿好衣服跳下炕,与那叫花女对面站了,惊喜地问道:“能告诉俺你叫甚名字吗?”那叫花女说:“在家里俺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从小爹娘就叫俺三妮子的。”
来喜听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接着又问:“你父母做什么活的?你的老家在哪里?”三妮子顿时眼中闪起泪花,低头木然半晌,说:“俺的老家是湖北广水,父母都是识字人,在家做茶叶小本生意,从小也教了俺不少文化。”她顿了顿,用手抹去眼角淌出的泪水,“去年八月,家乡发生了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灾,父母和两个姐姐、一个弟弟连同房屋,一夜之间就被猛兽般突如其来的洪水冲走,只俺一人存活下来。村里人存活下来的不多,看着别人都出去逃难,俺也就逃出来了,谁知后来跟别人走失竟会一步一步沦落至此。”
来喜听得十分动容,不由也跟着伤感起来:“三妮子,跟俺说句心里话,你到底跟不跟俺留下来一起过日子?”三妮子深情地望着来喜,思考过一阵,说:“俺留下来跟你一起过日子行,可俺总担心日子久了,你会嫌俺是流落来的一个叫花女,瞧不起俺,半道上把俺给撵走的。”
来喜看定三妮子,慨然道:“这你放心,我来喜绝不是那种朝三暮四、不讲道义的人,我要爱你一辈子的,跟你白头偕老!”一听这话,三妮子迟疑半晌,看着来喜羞涩地道:“你既然愿意让俺留下来跟你过日子,就要一辈子对俺好。因为你应该明白,俺还是个黄花闺女,俺可是把女人第一次的身子都给你了……”
来喜闻听,鼓起一对小眼望着叫花女发誓道:“天地良心,上天作证,俺给你跪地起个誓!”说时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合十于胸前,半低着头慷慨激昂地道,“苍天在上,俺来喜今日跟三妮子结为夫妻,今生今世,白头偕老,海枯石烂,永不变心。若生歹意,天诛地灭,五雷轰顶!”
看着来喜在兀自跪地起誓,三妮子忍不住哧地笑出声来,说你起来吧。来喜却一脸虔诚跪着不动,三妮子面带笑容道:“你起来俺问你话哩!”来喜“嗯”了一声,这才起来站在那里。叫花女就问:“你叫什么名字?”来喜说叫来喜。叫花女又问:“你也识字吗?”来喜说:“一个也不识。”叫花女摇了摇头,说:“不像,一字不识哪能说话文绉绉的,一连说出那么多词语来?”
来喜显得有些不自在,笑了一下,说:“真的,俺不骗你,骗你是驴日的,那些话语都是无意间从别人那儿听来记住的。”见三妮子听得就又哧哧地笑了一回,来喜眨着眼想了想,反问道:“俺好几次听你在大街大道人多的地方说顺口溜句子,有板有眼,那才是真正文绉绉的有诗文哩!三妮子,我问你,你念过几年学堂?”
三妮子不假思索道:“俺父母都是有文化的人,不仅从小教俺识文断字,还让俺念过五年私塾,从小对俺希望很大,想让俺长大后出人头地,谁知竟会落到这步田地。”来喜听得肃然起敬,信誓旦旦地说道:“别怕,三妮子,我来喜会好好呵护你一辈子。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只要有我来喜一口吃的,就有你三妮子的一碗饭吃。我来喜家里是穷,人也没出息,可我比别人勤快,心地善良,有爱心,老天爷终会关照我的,我相信我们的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果真从那日起,三妮子就再没有跑掉,遂了来喜的愿,和来喜同吃同住和和美美地过起了日子。来喜跟三妮子做成夫妻的事很快在村里传开,村人像观景致一样纷纷上门去看,都感到这事很新奇。来喜穷,没吃没穿,许多村人就拿着自家的米面衣物送去,你家送一点,他家送一些,来喜的日子便不愁了吃穿,三妮子很快也便换了身新装,洗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人见人爱,村人谁见谁夸是个少有的好媳妇。
谁知席不暇暖,一个离乡背井的天涯沦落人,在众多好心人的相助下刚刚过上了有饭吃有衣穿的安稳日子,就又遭受战乱之苦而劳燕分飞。对三妮来说像一座小小靠山的来喜,却又要离她而去,被征到兵站去背粮运草支前,让她不得不面临一场甚是伤心的别离。
临行前,来喜背着一小卷行李站在门口与媳妇三妮子告别,看着她痛苦的神情,眼角挂着的泪水簌簌掉了下来,来喜感到有一种揪心的难受。他不忍心这样与媳妇洒泪而别,便将背上的一小卷行李卸下丢在一边,转身握着三妮子的双手委婉地安慰道:“三妮子,你别哭了,三个月时间不长,一转眼就过去了。再说,国事比家事大,你高高兴兴让我走吧!”
三妮子毕竟是个知文晓理的明白人,听来喜这么一说,她缓缓抬起脸来,看着来喜说:“俺不拖你的后腿,你放心走吧,俺会安分守己等你回来的。”
来喜见媳妇三妮子脸上的愁云顿时消散有了些亮色,这才松开握了的手,回身拿起丢在一边的行李卷,强忍着眼眶中充盈的泪水,一步一回头地朝村街走去。
郑家院里,在那棵已是枝头满缀着含苞待放花蕾的果树下,郑妈一脸忧郁之色,正一针一线地为行将启程到兵站背运粮草的儿子赶着缝补一件十分破旧的衣衫。她长叹一口气停下针线,沉声道:“兴儿,不知怎的,这时娘却不由想起了你爹,想起了你哥郑旺那年被征调劳丁去修筑东都洛宫死于非命这事。一想到这些,娘这心里总是黑洞洞的往下沉。如今,吾儿又要被征去到兵站背粮运草支前去,不知为什么,娘这心里总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说着,身子在微微发颤,像要倒下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