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夏天,爸爸妈妈领着乔越去玄武湖看露天电影《黑三角》,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小小的心灵都摆脱不了那个恐怖的镜头,斜斜的楼梯口上,从门缝里向外看去的特务老太那双恶毒邪恶的三角眼。穿过后院去公厕走夜路,只要联想起阴险狡诈的三角眼,总会让乔越头皮发麻,毛骨悚然。为了战胜黑夜的恐惧,她练就了高声唱着歌一溜烟跑回家的本事,爸爸取名,这是我们家老虎的壮胆歌。
小学的同班同学中有四个男生和乔越同住大杂院,她是队长每天大家排成一队再添上外班的两三个同学沿着后院的小路一起回家。那一天,乔越和小伙伴们在院子门口玩老鹰捉小鸡,她早早的给抓住了,上了台阶站在高处看着大家玩。
一个身材高挑瘦削的中年女子从对面那个黑洞洞的弄堂里急冲冲地走了出来,她顺着台阶径直走到小伙伴们当中,嘴里嚷着,“给你们糖吃,给你们糖。”那张细腻白净的脸上陡然长着大块深褐色的面斑,剪着有些参差不齐的短发,看着小孩们嘻嘻哈哈地傻笑着。
“走开,走开,我们不要,疯女人。”小男生们推搡着,拍打着她要将她推走,她高举着双手舞动着不肯罢休,“哎哎哎,给你们糖嘛。”
乔越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台阶下的争闹,那个被小伙伴们唤做疯女人的,她认了出来,那是她的姑妈,他们同住一个大院可从不来往。
在乔越的记忆里她只见过姑妈一次,还是偶尔和妈妈出门时在大院的门口撞上的。奇怪的女子眼神闪烁,说话时头部或是身体有些左右晃动,一看就和寻常人不同。乔越听到妈妈喊了她一声大姐,拉了拉妈妈的衣角好奇地抬起头,妈妈告诉乔越,这是你姑妈,你爸的姐姐。姑妈走了,妈妈看了看她的背影,叹了声,可怜呀。
乔越不懂为什么可怜,只是抬脸看她时觉得像是爸爸家里的人,跟爸爸一样又高又瘦。此时那个站在台阶上的小女孩一定希望姑妈没有认出她来,她的手有些凉,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好像是在看着和她完全无关的一幕,一动不动。
姑妈被小男生们推搡着转着身子,脸抬起的一瞬向上看见了她,“小越!”姑妈摆脱了那些拍打着她的小手,快步冲上了台阶,脸上洋溢着欣喜的光彩,摊开了手掌,“给你糖!”乔越低下头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她摇了摇头将手背在身后。
“那,走,到我家,给你看我的宝贝。”姑妈说着拉起了乔越的手臂,乔越没有挣扎。不管怎样,她都是姑妈,是爷爷的女儿,乔越觉得应该没有什么可怕的,她顺从地跟着走了过去。
以前乔越只跟着妈妈进过一次这里的弄堂,明明外面阳光普照,可一走进这里就好像一不留神突然间掉到一个地下墓穴一样,立刻漆黑一片。这里住户的格局是左右各一户中间隔着一条长长的一头封闭的通道,每边有七八户人家。
进来前妈妈说她也害怕走这条弄堂所以拉乔越来壮胆的,走了一大半,乔越就后悔得想掉头回去,回头张望了一下,黑洞洞的,已经无法后退,她哆哆嗦嗦地拽着妈妈的手臂向前挪动,好像盲人一样,手中只有抓着妈妈手臂的感觉,举步维艰只有继续向前,直到她们虚着眼睛看清了金属的门牌号敲开了妈妈同事家的门。
弄堂的左边,门一打开,窗外射来的阳光哗的一下涌了过来,照亮了一地,乔越和妈妈的一口气彻底放松了下来。
“走你们这条弄堂真是提心吊胆,吓死人了,怎么也不安个灯?”临走前妈妈问道。同事叹了口气摇摇头无可奈何,“有时我们白天出门也带着电筒,现在我给你开着门,照会儿亮,你出弄堂口了招呼我一声。”
借着那一屋的光亮乔越和妈妈快步撤离了出去,“我们出来了!”站在巷口,妈妈回头喊了一声。“好好,再见!”门吱扭一声关上,弄堂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黑暗和沉寂。
姑妈家住在弄堂的右边,那天左边通道的公用厨房有人家在使用开着门,弄堂显得不那么黑,乔越也不觉得特别害怕,低着头跟着姑妈走进了房间。
窗户虚掩着正对着中山北路,隔着一条泥路就是一人高的围墙,法桐树枝叶繁茂,仿佛巨人的手臂越过围墙延伸过来,阔大的叶片夹杂着光影昏暗无声,映射在玻璃窗上,交织着忽闪忽灭的光点形成一个个灰绿色跳动的影子,裹着一股阴冷潮湿的气味迎面扑来。
地板踩着嘎吱嘎吱的响,乔越不敢再向前走去,只站在进门不远的地方她停下了脚步。
“过来嘛,不要怕,你这个孩子,给你看看我的宝贝。”姑妈向她招了招手。
乔越极不情愿地挪了挪步子,好奇地盯着窗台不远处那个晃动的身影,姑妈弯下腰一段一段抽开地板,眼前很快出现了一个黑洞。幽暗的光影中一个白乎乎的影子缓缓向前,心忽然拎了起来。
一双诡异的眼睛瞪着仿佛在盯着乔越上下打量,头探了出来,一头小山羊,抬着蹄子从阴森森的黑暗中走来,“你看我的小羊,你下去摸一摸。”姑妈拢了拢头发,站直了身体。
心在扑通扑通的乱跳,乔越看向姑妈,微弱的光影印在她半边的脸上,隐藏在暗处的一边似乎哪里有什么怪异,乔越的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屋内的黑暗,那些怪异也一点一点明晰了起来,姑妈向前走了过来。
她右边的耳垂为什么是残缺不全的,参参差差好像一块撕烂的碎布条挂在风中晃动,可那明明又是连着耳朵的一丝一缕。心开始莫名的颤抖了起来,“你的耳朵怎么了?”乔越憋着气问道。
“耳朵?用剪刀剪的。”那个瘦削的身影满不在乎的口吻,好像那不是一个属于生命体的部件一样。一股莫名的恐惧占据了乔越的心头,“我要回家!”她掉转头,飞快地丢了一句话,向前走了去。
几步之遥,伸出手握住了门把手,耳朵紧张不安地竖了起来,仿佛身后的人随时会变成一个可怕的巫婆冲过来将她抓走,乔越颤抖着手,咔咔喳喳终于拧开了门冲了出去。
对门人家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门,弄堂漆黑一片,乔越已经不知道害怕的感觉,仿佛有个声音从心底冒出来告诉她,冲出去,没有什么可怕的。好像一只小鸟长了翅膀迎着前方微弱的光明,迎着心中的希望她向前飞跑着,冲破了黑暗的笼罩。
“乔越,你不玩了?”路过大门口,小朋友们还在下面,他们想要喊住她,她头也不回的跑了过去,“不玩了,我回家了!”好一阵子,想快速打开门,手握着铜把手的那丝凉嘤嘤的触觉还一直留在手掌中,心有余悸。
晚饭时分,乔越端了饭菜送到爷爷房间,窗外,住在前院的那个面色苍白的老太太又不知怎么了,脸上愤愤的表情,头发蓬乱,嘴里骂骂咧咧的,一个人低垂着眼帘迈着碎步急急匆匆地走了过去。常有的风景,已经见怪不怪了。
饭桌上,乔越跟爸爸说起下午她到姑妈家的事,爸爸一听立刻生了气,说怎么尽弄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还给小孩看。他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
乔越问爸爸,姑妈怎么会疯的,爸爸叹了口气缓缓地坐了下来,“文革,那个年代啊……整天批斗,又是什么工作组,要你自我批评,检举揭发,弄得人心惶惶。刚才那个整天嘴里骂骂咧咧的老太,你别看她现在这样,以前可是中学老师,以前好好的一个人,我印象里是个很文雅,很讲究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这样了。你姑妈当时被下放到乡下,我和你姑妈差了十几岁,具体什么原因我搞不清,你爷爷也搞不清,就听说是你姑妈生病时,发烧说了几句胡话,那个时候不该讲的话,就把你姑妈关了起来,从外地回南京时已经这样了。”
“你爸说听你大伯讲,你大姑年轻时身材高挑漂亮,琴棋书画都略通一点,真是可惜了。”妈妈在一旁插嘴说道。乔越的脑子里闪过那个破败恍惚的影像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