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索摩里,我蛮有把握地告诉你,他们会在英国说什么,”查伦杰说,“他们会说你是个下地狱的骗子,一个科学界的吹牛大腕,正如你和别的人曾经说我那样。”
“在照片面前?”
“伪造的,索摩里,拙劣的假货。”
“在样品面前?”
“嗳,那我们就可以说服他们了!马龙和他那肮脏的整个报界也许要狂吠着,为我们大唱赞歌。八月二十八日,这天我们在梅普欧·怀特高地的林中空地,看见了五只活的禽龙。写到你的日记里,我的小朋友,给你的报纸发回去,揶揄一番!”
“准备好吧,回去后,总编大人会给你这狂放的大脚套上一支小鞋。”约翰勋爵说,“伦敦那个大圈子可不好‘撒野’,小伙计。有好多人从来不谈他们的冒险经历,因为他们不能指望别人相信,谁能够怪他们呢?因为这对我们自己来说,一两个月以前也像梦一样啊!刚才你说它们是什么?”
“禽龙,”索摩里说,“你会在坎特州和苏塞克斯州的黑斯廷斯沙岩层上发现它们的脚印。它们在英格兰南部曾经生活过,那时那里有适合它们的绿树。条件变了,这些巨兽灭绝了。这里条件好像还没有变,这些兽延续了下来。”
“如果我们的活动走露了风声,我必须打头阵。”约翰勋爵说,“老天!这美丽淡绿的丛林,让我想起了索马里兰-乌干达的丛林,那里的树上蹲满了窥视着你的食人生番。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这气氛感染了我,看来我们情况不妙。”
我也有同样的预感,我们被危险包围着。在树木的阴暗处,似乎有无尽的威胁,我们仰望满布阴影的树叶,一种模糊的恐怖就蹑手蹑脚地爬上我们的心头。确实,这些我们看到的巨兽动作迟缓,是不太可能伤害人的,但是在这个奇异的世界里,可能还有别的从古代延续下来的动物,就不一定是这样了——它们为何就不能从这些岩石和灌木的窝中向我们发动突袭?我不大知道史前动物,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读过的一本关于某种动物的书,这些动物靠吃狮子、老虎为生,正像猫靠吃老鼠为生一样。假如这些动物也活在梅普欧·怀特高地的树林里,那多可怕啊!
就在这个早晨——我们在新国度的第二个早晨——我们计划进一步了解我们周围都有些什么样的奇怪的动物。这次冒险经历,不堪回首。假如,像约翰勋爵说的那样,林中空地上的禽龙会像美梦一样地跟着我们,那么沼泽地上的翼龙就肯定会是我们永远不忘的噩梦。让我好好地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吧!
我们非常缓慢地通过树林,部分原因是由于腊克斯顿勋爵在前面侦察,还有部分原因是每走一步,两位教授中总有一位弯下腰停下来,发出一声赞叹的惊叫,瞅着眼前新品种的奇花异虫。我们一共走了二三英里,一直贴着小溪的右岸前进,这时我们来到树林中一片相当大的空地上。一片灌木丛向一堆石块延伸过去——高原上散落着大石块。我们在灌木中朝这些石块慢慢地走去,这些灌木没过我们的腰部。这时,我们觉察到一片低低的、奇怪的、急促不清的声音,伴随着尖利的啸叫,持续不断地弥漫在空气里。它们直接就来自我们前面的某个地方。约翰勋爵举手示意要我们站下,他即刻弯下腰,溜了过去,从那堆石块上往前窥视,他打了一个吃惊的手势。而后他站起来,张大了眼睛,像是忘了我们。他被他看到的东西吓住了。最后他示意要我们过去,又作了一个要我们小心的手势,我觉得某种奇异而危险的事情就在我们面前了。
我们爬过去,从石头上往外看去。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个深坑,在早期的地质年代,它是高原上的一个小火山口,呈碗状,离我们趴着的地方几百码的底部,是一池池泛着绿色浮沫的死水塘,塘边长满芦苇。这是一个怪异的地方,里面的居住者,把气氛弄得像大诗人但丁写的《神曲》中的场面。这里是翼龙的窟穴,有好几百个。在水塘边上,活动着它们的崽子,那些丑恶的母翼龙正孵着粗皮革般的、微黄的蛋。这污秽的爬虫生物时不时鼓翼而飞,空气中充斥着骇人听闻的喧闹声,霉烂的恶臭“冲”得我们作呕。在母翼龙和小翼龙的上面,栖息着那些样子令人恐怖的雄龙,每一个都占着一块大石头坐着,高高的,暗灰的,干瘪的,与下面活跃的生物相比,它们像一个个已死了的干枯的标本。一动不动,只有它们血红的眼睛转着,或者捕鼠夹一般的嘴喙猛地张开一下。它们巨大的、膜质的翅膀收拢着,坐在那儿,像些大得可怕的老妇,围着灰色披肩,凶猛的脑袋突起在灰披肩上。这些不洁的动物,这种被认为早已绝灭的动物,大大小小的,数目不少于一千只,就栖息在我们眼下的窟穴里。
我们的教授乐意在那儿呆一整天呢,有机会研究这种史前期的生命,他们真是高兴,他们指出躺在石块间的鱼和死鸟,它表明这些动物的觅食习性。我听见他们彼此道贺。“现在清楚了,为什么在有些地区,比如剑桥的绿砂层,这些飞龙的骨头会发现那么多。原来它们像企鹅,是群居动物。”
不过,后来查伦杰为了想在争吵中为索摩里说明点什么,把脑袋猛地伸出到一块岩石外,这几乎给我们全体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刹那间,离我们最近的一只雄翼龙发出一阵高声的嘘叫,拍打着二十英尺的皮革翅膀,飞上空中。母龙和幼崽在水边挤作一团,而所有雄龙全都一个接一个地飞向天空。看起来真是一幅奇异的景象,最少有一百个庞大而形状吓人的动物在我们头上盘旋。它们像燕子般机敏,剪子般的翅膀在我们上空划动着,很快我们就意识到这可不是久留之地。最初这些讨厌的庞然大物飞成一个很大的圈子,仿佛是在寻找危险来自何方。而后越飞越低,圆圈也越来越小。而后它们一只只从圆圈飞离,围绕着我们。它们暗蓝色的翅膀发出干燥、瑟瑟的巨大声响,使我想起了霍顿飞机场。
“往林子里跑,紧靠在一起,”约翰勋爵喊道,“这些畜生要袭击我们了。”
就在我们准备撤退的一刻,圆圈收紧了,这些畜生飞得更低了,它们中的有些翼尖几乎扫到了我们的脸上,我们用枪托猛烈抽打,但全都打空了。突然从暗灰色的圈子里伸出了一个长长的脖子,凶猛的鸟嘴张开了,戳向我们。又一个,又一个,都跟着这样。索摩里叫了一声,用手捂着脸,血从他脸上淌了下来。我觉得脖梗子疼了起来,令人晕眩的一击。查伦杰倒下了,正当我弯下腰扶他起来的时候,我的后身又被咬了一口,栽倒在他头上。就在这同时,我听见约翰勋爵的猎象枪轰地一响,瞧见一个断了翼的大家伙掉在地上挣扎着,沙哑地、咯咯地对我们叫着,张大的鸟嘴和血红的眼睛瞪着,像中世纪画中的恶魔。这突如其来的响声,使它的伙伴飞高了一些,但仍然在我们的头上盘旋。
“喂,”约翰勋爵喊道,“逃命!”
我们朝灌木丛里跑过去,但这些会飞的怪物又追来了。索摩里被咬倒了,我们帮助他爬起来,向林子冲去。一到了林中,我们就安全了,因为它们巨大的皮翼在枝叶中伸展不开。我们跛行着走回去,一路上心有余悸。很长时间,它们在我们头顶深蓝的天空上,它们高高地一圈又一圈地盘旋,那身影小得像一只鸟雀,毫无疑问,它们仍然在监视着我们。不过最后,当我们到了比较密的树林的时候,它们停止了追击,我们再也看不到它们了。
“一场最有趣、最有力的经历。”查伦杰说。那时我们停在小河边,他在洗他肿胀的膝盖。“关于翼龙发怒时的习性,索摩里,我们获得的知识再真切不过了。”
索摩里擦着前额伤口的血,而我在包扎脖子上污秽的伤口。约翰勋爵上衣的肩膀头被撕掉了,那畜牲的牙齿没伤到他的肉。
“很有价值,”查伦杰继续说,“我们的小朋友,毫无疑问,被刺了一下。约翰勋爵的外套只是撕了一小块,我的头呢,被他们的翅膀敲了一下。因此我们领教了他们各种不同的犯罪手法。”
“这会要了我们的命,”约翰勋爵严峻地说,“我可不愿被这污秽的臭鸟叮咬而伤口腐烂丢命。真抱歉,我开了枪,但是,主神朱庇特作证,当时别无选择了。”
“假如你不开枪,我们也不会活着在这里了。”我坚定地说。
“也可能没什么问题,”约翰勋爵说,“在林子中有许多树自己倒塌下去,那轰隆的声音就像放枪。那么,大家请听我的意见,我们今天收获的刺激够多了,现在我们最好回到营地,从医疗箱中取点石炭酸,搽一下。谁知道这些野兽可怕的嘴里会有什么毒液呢?”
真的,自从开天辟地以来,还没有其它人“享受”过这样的一天。同时,还有新的“惊喜”正等着我们呢。沿着小溪,我们回到林中的那片空地。看见营地的荆棘墙,我们以为危险已经过去了。谁料一些新的怪事更让我们寝食难安。查伦杰要塞的大门没有动过,墙也没有被破坏,然而当我们不在的时候,某个奇怪有力的动物曾经“拜访”过。我们没有在任何地方看到脚印,只是悬在我们营地上那棵巨树的枝桠让我们想象到它是怎样来的和怎样走的。我们物品的状况说明它是一个很有蛮力的动物。这些物品被扔得满地都是,一筒肉罐头被压得肉汁四溅。一个子弹匣也被扯成碎块。一发子弹的黄铜弹壳被扯成几片,扔在一边。一种模糊不清的恐怖又爬进了我们的心灵,我们用惊恐的眼睛扫视四周,望着周围环绕着我们的重重暗影,也许就在那里,潜伏着这可怕的野兽。
当我们听到赞波的声音,真有说不出来的高兴。我们跑到高原的边上,瞧见对面金字塔式的岩石顶峰上,他坐在那里,对着我们露齿微笑。
“都好,查伦杰主人,都好!”他喊道。“我在这儿.别怕。你们需要的时候,总会找到我。”
他正直的黑脸和我们眼前广阔无际的景物,把我们带回了丰饶的亚马逊平原,让我们想起我们确实还是生活在二十世纪的这个地球上,而没有被某种魔法一下带到处于洪荒时代的陌生星球。要想走在天边的那条紫罗兰小径,重新回到那条大河上的巨型蒸汽船上,过上为茶杯里的风波而争吵不休的市民生活,该是多么困难啊,当我们被放逐在史前时代的生物里,只能凝望着远方的这一切,渴望着远方这温暖人心的一切!
这奇异的一天,还有一件事留在我的记忆中,我把它写下来结束我的信。两位教授的古怪脾气因为这些刺激变得严重起来,对侵入营寨的究竟是翼龙还是其它会飞的爬行动物发生了争论,接着高声地吵闹起来。为了躲避这番唇枪舌剑,我溜到不远的林子里,坐在一棵倒下的树干上抽烟,约翰勋爵向我信步走了过来。
“我说,马龙,”他说,“你记得这些野兽是呆在什么地方吗?”
“我记得很清楚。”
“是火山口附近,是不是?”
“正是。”我说。
“你注意土壤了没有?”
“满是岩石。”
“但是水塘附近长芦苇的那个地方?”
“是浅蓝色的土,看起来像粘土。”
“对极了,一个满是蓝色粘土的火山喷管。”
“问那干什么?”我问。
“噢,没什么,没什么。”他说完,又信步朝喧闹着科学论战“二重奏”的营寨走去,高亢的,是索摩里刺耳的音符,低沉的,是查伦杰浓重的嗓音。我再没有想起约翰勋爵的话。但那天晚上,我再一次听到他自言自语地说:”蓝色的土——土在火山喷管里!”这是我今夜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而后,我跌入到疲倦不堪的梦乡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