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腊克斯顿勋爵,他是对的,那些袭击我们的可怕动物的嘴里,确实藏着毒液。我们在高原初次探险后的第二天早晨,索摩里和我感到非常疼痛并且发烧,而查伦杰的膝肿得几乎不能行走。因此,我们整天呆在营地里,而约翰勋爵辛勤地劳动着,加高加厚作为我们惟一屏障的荆棘墙。这漫长的一整天,我一直觉得我们被严密地监视着,虽然我说不上来被谁或从哪个地方被监视。
这个印象非常强烈,我把它告诉了查伦杰教授,但他说那是我的热度引起的。一次又一次,我向四周飞快扫视,我确信看到了一些东西,但仔细辨认却只是树篱的暗影,或者是绿树浓重的、巨穴般的黑影,它们向我们头上弯过一根又一根枝桠来。然而在我的心灵里,一种危险临近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就在我们附近,某种东西怀着深深的敌意监视着我们,我想起了印第安人的古鲁普里迷信——可怕的、潜伏的林中树精——我能够想象它正在此处神出鬼没,我们侵入了它最深隐的栖息地。
那天夜里的经历(梅普欧·怀特高地的第三个夜晚),给我们留下恐怖印象。我们感激约翰勋爵的辛勤劳动,把营地的围墙加高加厚了。我们都睡在要熄灭的火堆的四周,这时,我们被可怕的叫声和尖声的悲鸣惊醒。声音仿佛来自离营地几百码的某个地方。那声音犹如蒸汽机车鸣笛,震耳欲聋。但汽笛声是清晰、呆板锋利的,而这个声音的音量和振动更为深重,充满极度的恐怖、痛苦和紧张。我们捂上耳朵避免听到这让人神经崩溃的求救声,一阵阵冷汗从我的身体内涌出,我的心因那痛苦的呼救而扭曲着,所有饱受折磨的生命悲哀,所有的对上天的惊人控诉,无数的悲痛,像是全都浓缩到这一声声可怕的、痛苦的呼喊之中。在这高音调、响亮的声音之下,是另一个声音,低沉的讥笑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一连三四分钟,这可怕的二重唱继续着,而所有的树枝都因惊鸟起飞而发出飒飒的声音。正如这声音突然响起一样,又突然终止了,在恐怖的寂静中,我们默默地坐了很久,约翰勋爵往火里扔了一捆小树枝,红色的火光闪耀在伙伴们深思的面容上,摇曳在我们头顶的大树枝上。
“是什么?”我低语道。
“明天早晨我们就知道了,”约翰勋爵说,“离我们很近,不会超出这块林间空地。”
“我们有幸偷听到了一出史前悲剧,一出发生在侏罗纪礁湖岸边芦苇丛里的悲剧,在那里的粘土上,大龙杀死小龙。”查伦杰说,声调的庄严是我过去在他声音里从未听到过的。“人类真是幸运,按创造的次序,来得更晚一点。当这些可怕的动物已经灭绝了的时候,他们才在世上出现,他们的勇气和工具对抵挡这些动物是不会有用的,他们的弹弓、标枪、弓箭能面对今夜的这巨兽吗?即便现代的来复枪也抵挡不了这妖怪。”
“我想我应该支持我的小朋友,”约翰勋爵亲切地瞧了瞧旁边的枪,“当然这巨兽也会有一展身手的机会。”
索摩里举起了他的手。
“嘘!”他叫道。“我肯定听见了点什么!”
在绝对的沉寂中,浮现出深深的、有节奏的轻拍声,那是某种动物的脚步声——节奏柔软而沉重,表明它非常小心地踮着脚走路。它偷偷地、慢慢地绕着我们的宿营地转圈,而后在大门边停了下来。这时传来了低低的、咝咝作响的起伏声,那是这个动物在喘息,虚弱的灌木枝条把我们和这个深夜出没的怪物隔开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抓起一支步枪,约翰勋爵拽下了一枝小小的灌木枝条,在围墙上开了一个枪孔。
“以圣乔治的名义发誓!”他低语着,”我看见它了。”
我弯下腰,从他的肩头上通过墙上的孔望去。果然,我也看见它了。在树影的重重阴影里,有一块更浓重的阴影。黝黑、不成形、模糊——蹲伏的姿态,充满野蛮的活力和危险。这东西没有马高,但暗黑的轮廓暗示着它庞大的体积和威力。它发出嘶嘶地气喘,体格丰满,犹如一辆火车头在蓄力排气。它是一个畸形的生物体,移动身体的时候,我看见了两只可怕的、淡绿色的眼睛。它发出心神不安的瑟瑟声,仿佛正缓慢地逼近。
“我想它要跳过来了!”我说,准备开枪。
“别开枪!别开枪!”约翰勋爵低声说,“静夜里的枪声几英里外都能听见,把枪作为最后打出去的底牌。”
“假如它闯进来,我们就上西天了。”索摩里说,那布满恐慌裂痕的声音,变成神经质的大笑。
“绝不能让它冲进来,”约翰勋爵叫道,“抓紧你的枪,作好最坏的准备。也许我能做点什么,不管怎样,我要碰碰运气。”
这是我所见到的、人类所能做出的最勇敢的行动。他向火堆俯下身,挑捡起一根炽烈燃烧着的树枝,打开大门,滑步而出。那东西带着可怕的咆哮逼上前来。约翰勋爵毫不退缩,轻捷地奔向前,把燃烧的树枝子递到这畜生的脸上,我看到一个恶魔的面具,就像一个庞大的癞蛤蟆,它身上长满尖锐的红疣,麻风病般的皮肤,阔大的口里满是鲜红的浓涎。一转眼,灌木林里哗啦哗啦地响了一阵,那可怕的不速之客不见了。
“我想它不敢面对着火。”约翰勋爵带着笑走回来,把树枝子扔进火堆里。
“你不应该这样冒险!”我们齐叫道。
“除非是奥丁战神的手下才敢开枪,要是他老人家在我们中间,我们就会试着开枪撂倒那东西。而从另一方面说,假如我们在树篱后开了枪,打伤了它,它会马上扑到我们的头上——那时候就只能呼唤奥丁战神来拯救我们的性命了。不管怎么说,我想大家很高兴,它走了,那么,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两个博学的人面面相觑,有些迟疑。
“就我个人而言,我毫无把握,我没法说清它是哪个类属。”索摩里说,并就着火堆点上了他的烟斗。
“你避免了出错,同时也显露了你纯正的科学态度。”查伦杰带着厚重的谦虚说道。“我也无法说得更深入一些,只是我们可以肯定地说,约翰今晚上是和某类食肉恐龙进行了首次亲密接触,我已经表示过我的意见,这类东西在高原上是可能存在的。”
“我们必须记住,”索摩里发表意见,“有很多史前的生命形式没有延续到今天。要想对所有我们可能遇到的东西都叫出名字来,那是草率的。”
“完全正确。也许我们最好能够试着搞出一个粗略的分类。明天,某些进一步的证据,可能在这方面对我们有所帮助,现在我们可以重新继续我们被打断的休息了。”
“但不能没有哨兵,”约翰勋爵说,并且下了决心。“在这样一个国度里,我们不会每次都像今天这样幸运。以后我们每两个小时一班,每个人都上阵。”
“那么抽完这袋烟,我第一个开始吧。”索摩里教授说。此后我们没有守夜人就不敢睡觉。
早晨,我们发现了夜间那恐怖的、毛骨悚然的叫声来自何方。禽龙空地就是这个可怕的屠杀现场。在足球场大小的地方,一滩又一滩的血和巨大的肉块在绿草地上扔得到处都是,我们开头设想有一群动物被杀掉了,但更加仔细观察动物的遗骸后,我们发现所有这些血肉都是来自一个没有抵抗能力的大兽,这只大兽被一个也许不比它大但远比它更凶猛的某个动物撕成了碎片。
两位教授全神贯注地争论着,一块接一块地观察,这些肉块上留下了极大的牙印子和庞大的爪印子。
“我们的判断仍是一种猜测,”查伦杰教授说着,跨过一个巨大的发白的肉块,“这些爪印子,使我想到了剑齿虎,人类在山洞发现过它们的化石。但这个动物在我看来,毫无疑问更大一些,更有爬行类动物的特点。我个人设想是一只异龙。”
“或者是斑龙。”索摩里说。
“对极了。可能是食肉恐龙中的任何一种。它们是动物中最可怕的一类,在大地上受到诅咒,在博物馆中受到热捧。”他为自己的妙论而响亮地大笑起来,尽管只有那么一丁点幽默的味道。从他嘴里喷出的拙劣粗鲁的玩笑总是演变成了自我陶醉的咆哮,一出自编自导自演的独角戏。
“少点噪音好一点。”约翰勋爵随口说道,“我们不知道谁或什么东西在我们附近。如果这位屠夫来享用它的早餐,我们可就成了它盘中的点心,再也无法哈哈大笑了。我问一下,禽龙皮肤上的这个印子是什么?”。
在蓝灰色鳞质的、厚厚的皮肤上,肩膀上边的一个地方,有个什么物质的黑圈,那玩意看起来像沥青。我们没有一个人能说出那意味着什么,索摩里说,两天前,他在一个幼崽的身上也看见过同样的印子,而查伦杰则说那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最后约翰勋爵就直接问他的看法。
“如果贵族大人阁下优雅地恩准小民张开大口,我将快乐地抒发一怀愁绪。”他带着精妙的挖苦说道,“我不习惯按您贵族大人的惯例去接受一项任务,我不觉得有这个必要:在我开点小玩笑之前需要您的首肯。”
他作了一番自我开脱,使自己平静下来。最后他的怒气消失殆尽,开始向我们致辞,他坐在他的座位上——一棵倒塌的树干,发表着长篇大论,正如他习惯的那样,似乎是对一千名学生进行讲课,传授最宝贵的知识。
“关于这个印记,”查伦杰说,“我倾向于同意我的朋友和同僚索摩里教授,这些印子是沾上去的沥青。由于这个高原,就其本质来说,是强烈的火山运动造成的,并且由于人们总把沥青看作是一种与火山活动有关的物质,我不怀疑它以自由液态存在于这个高原上,而这些动物可能经过那里给沾上的。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食肉类妖怪已在这地方留下了踪迹。我们已大概知道这高原不比英国的一个中等郡县大。在这有限的空间,生物的数量是可确定的,在这个小世界里,大部分动物类型已去了另一个世界,剩下的在一起已生活了无数年头了,现在我很清楚在这样长的时期,食肉类恐龙无限繁殖,会耗尽它们的食物供给,这将强迫它们或是改变食肉的习惯或是饥饿而死。我们看到事情并没有如此发展,我们只能想象大自然的平衡系统在这里对猛兽的数目作了限制。因此,在众多有趣的问题中,有一个问题等待我们去发现答案,大自然是如何控制操作的。我斗胆相信在不远的将来可以对食肉类恐龙作进一步的研究。”
“我斗胆说一句,我们做不到。”我插了一句。
教授只是耸起他那浓密的眉毛,就好像教师遇到顽童不切题的回答。
“也许索摩里教授的观测报告能做到这一点。”他说,两个专家把这个问题上升到理论科学的高度,探讨出生率变化与食物供给下降的平衡关系,作为生存竞争的限制。
那天早晨,我们只给高原的一小部分绘制了地图。因为要躲着翼龙沼泽,我们一直在小溪的东面而不是小溪的西面活动,在那个方位,树木稠密,因而我们的进展很慢。
我一直思考着梅普欧·怀特高地的恐怖,但这地方还有另外的一面。那天早晨,我们在可爱的花丛里行走,大部分是白花或黄花。这些花,我们的教授解释说是原始的花形。在很多地方,地面完全被花盖住了,当我们在这奇妙的柔软的地毯上行走时,花香醉人。和英国本土同种的蜜蜂在我们周围到处忙碌着。我们从许多树下面经过,它们的枝头果实累累,有一些是熟悉的品种,而另外一些却没见过。我们靠观察鸟儿啄食哪些果子来判断我们吃了会不会中毒,我们饱享了一番口福。在丛林里,很多野兽踏出来的小路交错着,而在一些湿乎乎的沼泽地上,我们看到了很多奇怪的足迹,包括很多禽龙的足迹。有一次,我们又看到了好多禽龙,约翰勋爵靠他的望远镜向我们报告,虽然不在肩上,但它们的身上也有沥青的印子。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想象不出。
我们看见了很多小动物,比如箭猪,一个身上长鳞的食蚁兽,一个长着长长獠牙的花斑野猪。有一次,从树林的间隙里,我们看见远处的青山上一个暗褐色的巨大动物正在爬着。它跑得那样快,我们说不上它是什么动物。如果它是一只鹿,这是约翰勋爵的说法,那它肯定与爱尔兰麋鹿一样巨大,那些麋鹿化石在我本乡本土的沼泽地里多次挖掘到。
自从我们的帐篷被什么东西奇怪地光顾之后,我们每次回来都很担心。可是后来我们发现一切都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