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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夕阳染红了河水,草地泛起薄薄的金光,洁白的芦花在晚风中摇曳生姿。

修长的身影静静伫立在河边,晚风吹过,拂起他漆黑至腰的发丝,有种水天一色的完美,又带着莫名的孤寂。

少女有些炫目,呼唤出那个无数朝夕晨暮深深思念的名字:“崇俨——”

他转过头来,温润的笑容让她一颗心霎时融化在这一片湖光山色之中。

她飞快地跑了过去,扑倒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

清澈的河水倒映出两个相依偎的影子。

她低声问道:“等久了吧?我今日出门的时候我爹回来了,他叫我……”

他摇摇头,轻轻掩住她的口,“我们之间不需要解释,陪我坐在这儿听听风就好了。”

她点点头,挽住心爱的人一起坐了下来。

夕阳艳如织锦,映照河水明澈犹如橙色的水晶,雪白的芦花飘荡飞雪,承托着他散开的青色衣袂,她仰望着他俊秀的面庞,仿佛时光在这一瞬间凝滞了,天地万物都寂然无声,她的心中满是甜蜜,只希望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与眼前这个人,直到天荒地老……

晚风微凉,涌动不休,他忽然开口打破寂静,“霓君,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因为,你是最好的。”她闭上眼睛,低低倾诉着心声。

“可我只是个漂泊的戏法师,我什么都没有……”

“谁说的,你有我,你永永远远都有我。”她急忙打断他的话。

似有所动,他低头俯视着她,目光是从未有过的诚挚和郑重,“好,有你这句话,我对天发誓,以后风里雨里我都会护你周全,你的命在我的命里,有任何危险,我都会挡在你前面。”

她一愣,尚未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拔出剑来,亮得刺眼的白光惊雷闪电般刺入清澈的水面。刹那间水珠四溅,同时散落的还有一抹刺眼的深红,血腥味逸散开来。

她尖叫一声,为这突如其来的袭击。

一剑刺出,他变招闪身,避开回击的利剑,同时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数个黑衣人变戏法般从河里涌出来。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若不是刺鼻的血腥味提醒着她,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在看一幕新奇的戏法了。

刺客一拥而上,刀剑交击,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他毫不畏惧地迎上,剑势游走如灵动的蛟龙,同时将她护卫得滴水不漏。水花乱溅,他的长发和衣衫都已湿透,不住地往下滴水,依然掩不住轩昂矫健的身姿。

一个刺客被砍倒,黑衣人的包围圈露出空隙。他趁机揽住她的腰,纵身一跃,飞过水面。

千钧一发的间隙,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她,“怕不怕?”

她摇摇头,紧紧抱住他。无论多么危险,只要有他在身边,她就感到安心。不料剑光划过,一名刺客的黑色面纱无意中落下,她霎时惊呆了。

“三叔!”

电光石火的刹那,他身形一颤,剑势走偏。而刺过来的剑却没有丝毫犹豫……

“崇俨!”一声惊叫,王霓君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涔涔。

很快,腊梅急促的声音传来:“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王霓君恍然未觉,直到腊梅不放心地上前扶住她的肩膀,才惊醒过来。

是噩梦!

已经过去了,是的,都已经过去了!

“娘娘,您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腊梅急促地问道。

“我无事,只是梦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你下去吧。”王霓君摇摇头,失神地说道。

她虚弱得连“本宫”的自称都忽略了。腊梅皱起眉头,“娘娘,不如奴婢点起烛火,再吩咐司膳房给您煮些安神汤吧?”

“不用,什么都不用了。你退下吧。让本宫自己待一会儿。”

腊梅还要再说,王霓君神态冰冷坚决,也只得无奈地退了出去。

空无一人的殿内,她将脸孔埋进掌心,为什么会又梦到那一幕,她已经强迫着自己忘记很久了。

利剑刺入血肉的声音是如此可怕,每一个午夜梦回之际,她都忍不住颤抖。

那是她记忆中最后一次与他在一起。

她扶住他,他的血流淌在她的手上,滚烫得让人心悸。

三叔无奈的声音传来,“小姐,这是老爷吩咐的,我也是奉命行事。”黑幕下的真相是如此不堪,记忆中慈眉善目的老管家竟会有如此杀气凛冽的一面。而在他背后指使这一切的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她不顾一切地挡在他面前,“要杀先杀我!他死了,我也不活了,我爹那里,我自己交代。”那时候的她天真地认为,这个世上没有什么能够逼迫她放弃这段感情,她有勇气面对世上一切挑战。

对峙片刻,三叔终于无奈地带着刺客们离开。

“你的伤怎么样?”

“没事,我能忍得住。”他脸色苍白如纸,依然握住她的手安慰道。

她为他包扎好伤口,一边说道:“我去找父亲,把一切说清楚。”她这辈子认定了一个人,已经决心非他不嫁了。

他却拉住她,“不要去,别离开我。”

“为什么?”

“我害怕,你这一走,我就再也抓不住你了。”那人云淡风轻的面容上头一次流露出无助和恐惧。

她反身抱住他,“你放心,我是你的,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等我回来……”

说完,她狠心挣脱他的留恋。

此刻的离别是为了以后长久的相伴,那时候的她还天真地这样认为着。殊不知,夕阳美好,之后却是阴沉的黑夜。

她的太阳终究落下去了,她的伊人也早已远行……

已经多少年了,在这个孤寂的深宫中,她甚至不敢去思念那个名字,害怕一旦想起,就要就此沉沦,万劫不复。

如今,她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也许明天就是人生的终点,今晚就让她放纵一下吧,任思绪飘摇,王霓君依靠在墙上,闭上眼睛。

她这般颓丧,可急坏了腊梅,眼看着端进去的早膳被原封不动地端出来,一时间急得团团转。直到殿外传来内监一声高呼:“太子殿下驾到!”

腊梅喜出望外,连忙迎出殿外,果然见到太子李忠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口。

“母后呢?”李忠急匆匆赶到殿内,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他从小生母病逝,由王皇后一手养大,虽非亲生,感情却不逊于亲生母子。

对此时的王皇后来说,若说死后还有什么牵挂放心不下,那非太子李忠莫属了。听闻太子来到,一直颓丧的她也打起了精神,连忙更衣梳洗。

看着端坐在殿上殷殷望着自己的孩子,王霓君顿感鼻子发酸。

“母后!”李忠呼唤一声,想要飞扑到王皇后怀里,但长久的宫廷礼仪却让他生生压抑下冲动,只紧紧盯着王皇后的一举一动,泪光闪烁。无论怎样顽劣调皮,天资聪颖,他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王霓君眼睛湿润了,依然不忘问道:“皇上怎么会答应你们来的?”自从被幽闭在此,她就再也没有见过李忠了。

李忠低声道:“是父皇的命令。”

平嬷嬷上前给两人斟茶,一边解释道:“太子殿下……跟武昭仪合不来,皇上说,希望娘娘跟太子殿下多处处,教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毕竟……”

王霓君顿了顿,凄然一笑,“毕竟本宫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平嬷嬷大惊,连忙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娘娘……”

王霓君无所谓地摆摆手,“本宫明白,你下去吧,本宫想跟太子单独聊聊。”

平嬷嬷只得躬身道:“是。”

待平嬷嬷离开,王霓君上前轻轻地握住李忠的手,“告诉母后,这些日子你过得好吗?”

李忠紧紧反握住,“母后,我很好,你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你看起来瘦了很多。”

王霓君安抚道:“我无事,只是胃口有些不好,你不必多虑。”

李忠赶紧道:“对了,母后,我拿弹弓打了武昭仪。”说着流露出扬扬得意的神态。

王霓君大惊,“啊?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如今这后宫是她的天下,你无端端地惹她,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

李忠不以为然,“母后以为,我不惹她,就能在东宫安然无恙地过一辈子吗?”

王霓君急道:“当然不能,她要为她自己的儿子筹谋,就一定要拉你下马,可是不管怎么样,都不会伤及你的性命,毕竟你是你父皇的长子,她就算再恨你,也要做做场面。可是忠儿,你老是自暴自弃,老是犯错,就给她抓到把柄了,到时候就算你父皇想保你,恐怕也保不住了。”

李忠却是一副无所谓的姿态,“保不住就保不住吧,对于一个没有父母疼爱的孩子来说,死和活根本就没多大区别。”

王皇后一怔,泪如雨下,“忠儿,我……”

话已至此,李忠反而坦然了,“母后,既然你已经保护不了我了,就不要再操心我的事了,免得你想起我的时候痛苦,我想起你的时候也痛苦。”就算是死,他也不会让那个武昭仪好过。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却暗暗下了决心。

一番话说完,李忠起身往外走去。

王霓君上前一步,“你要去哪儿?”

李忠没有回头,“回东宫。”

王霓君凄然道:“忠儿,你就不肯多陪陪母后?母后的日子不多了,一个月后不是一杯毒酒,就是一根白绫,以后再也看不见你了。”

李忠脚步一顿,忍了好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强忍着没有回头,他低声道:“母后还有一个月,我连自己有多少日子都不知道。”

说罢,他向外走去,任凭王霓君在身后哀哀呼唤,也没有回头。

“忠儿,忠儿……”看着日夜牵挂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泪水慢慢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

腊梅望着伏倒在桌案上的主子,心有不忍,上前劝道:“娘娘,您不要悲伤了……”

本以为又要像往常那般磨破嘴皮子,哪知王霓君却忽然站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浮动着异样的嫣红,她紧紧握住腊梅的手,“腊梅,你……本宫饿了,你去司膳房传膳,告诉她们,本宫要那天做‘在水一方’的那个女孩子伺候。”

腊梅一惊,随即大喜。虽然不知是何缘故,但自家娘娘肯吃饭总是好事,果然太子来看一次的效果就是不同。

她连忙俯身道:“奴婢遵命。”生怕王皇后变卦一般,急匆匆向外走去。

遥望着她的背影,王霓君眸光闪动,眼神前所未有地坚定,“没错,我不能死,我要是死了,忠儿怎么办?就算我们没有皇宫,没有权势,只要母子俩在一起,就会过得很快乐,心儿,一切拜托你了。”

当贺兰心儿奉命赶到的时候,迎上的就是这样一对坚定执著的眼睛,看着久违的勃勃生机重新焕发在那双明澈的眼眸中,心儿又惊又喜。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将膳盒捧上桌,心儿俯身下拜。

“不必多礼。腊梅,你先下去吧,这里留她服侍就好。”王霓君从容吩咐道。

屋里空无一人,窗外隐隐传来秋蝉鸣叫。

心儿挑了几样司膳房新做的点心夹进碗里,递给王霓君,“霓君姐姐,先吃点儿东西吧。你今早的膳食又没吃。”

有了斗志也就有了胃口。王霓君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口,问道:“你上次说的都是真的吗?”

心儿笑道:“当然,只要你相信我。”

王霓君问道:“你准备怎么开始?”

“姐姐知道这大明宫是怎么建造起来的吗?”

“自然是太宗皇帝为太上皇建造的。”

“这只是表面上的说法。”

王霓君一愣,“莫非这里面有什么奥妙?”

心儿解释道:“大明宫表面上是为太上皇建造的,其实是太宗皇帝给自己留的一条退路。当年玄武门之变,太宗皇帝虽然杀了他的兄弟李建成、李元吉,可是也放走了不少漏网之鱼。他称帝之后,很害怕有人会来太极宫行刺,特地建造了大明宫来避祸。大明宫里的很多房间地下都是中空的,只要钻进去,就能进入一条密道,这条秘道本来应该直接通往宫外,可是太宗皇帝又害怕一旦被外人发现,很容易顺着秘道潜入宫中,所以特地修了重兵把守的丹凤门,而丹凤门旁边的那口井才是真正通往宫外的出路……”

心儿一边说,一边在桌上画图。

王霓君惊讶地望着桌上的简图,片刻才回过神来,问道:“这些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连她这个大唐的皇后都掌握不到的消息,竟然会被心儿一个从未入宫的人获得。

“这些年行走江湖,我也认识了一些人,而且,”心儿略一迟疑,问道,“霓君姐姐,是不是还有什么人在暗中帮助你呢?”

“帮助我?你是说长孙大人吗?”王霓君问道。

心儿摇摇头,“在宫外的时候,我接到了一封密信,才知道你这里有危险。而这幅秘密地图,也是我按照密信中提到的线索,找到了一个早年曾经在宫内当差的宫女,从而得到的。”

“一封信?可有线索?”王霓君大为惊异。

“没有,”心儿摇摇头,“信是趁我在客栈的时候一个小孩子递过来的,询问他也没有头绪。我总觉得还有什么人在暗中关注着我们的行动似的,若是长孙大人,没必要这样藏头遮尾,而且,长孙大人未必知晓你我的关系。”

她与王皇后是情同姐妹不错,但自从王皇后入宫,久已未有联系。会将王皇后危险的消息传递给她,必然对她们两人的关系了如指掌,明白她绝不会坐视不理。这个人会是谁呢?

两人绞尽脑汁也毫无头绪,王霓君又问道:“那么提供这地图的宫女呢?她叫什么名字?”

“在宫外她的名字叫月娘,不过照苗凤娘的说法,她应该还有一个名字,叫靳如冰。”

王霓君皱起眉头,反复思量,却全无印象。按道理来讲,能够掌握这样重要的秘密,应该不是普通的宫女才对。不过宫女出宫入宫,时常变换名字,也做不得准。

心儿安慰道:“她出宫已经二十多年了,想必也没有多少人记得了,而且不管她是什么来历,只要地图是真的就行,前几天我暗中下去探查过了,地道果然可用。”

王霓君回过神来,“我知道你不做没把握的事,想必已经调查得很清楚了,不过要逃出去,还需要有接应的人帮我们销声匿迹才行。”

心儿笑道:“这个人我也找好了,只是如今她还不知道我的想法。”她在桌上写下了“苗凤娘”三个字。

霓君点点头。苗凤娘入宫多年,在内廷颇有分量,而且司膳房供应内廷饮食,走动广泛,交际热络,不过……她问道:“你凭什么让她帮助我们呢?”

“这个也要靠那个靳如冰了,苗凤娘有一个急于知道的消息,掌握在我的手里。我想凭借这个与她做交易。”

王霓君却有些担心,“心儿,我在宫中多年,深知这个苗凤娘的脾气,刚硬暴躁,只怕不会轻易受人要挟。”

心儿眨了眨眼睛,何止不肯受人要挟啊,都棍棒相向了好不好。不过她不想让王霓君担心,只笑道:“我懂得分寸,不会惹恼她的。姐姐放心吧。”

将一切交代清楚,心儿一把握住她的手,“相信我,一定能救你出去的。”

霓君想了想,用力地点了点头。

心儿如释重负地笑了,随即欲言又止,“霓君姐姐,还有一事……”

“什么?”

“还有一个人也来了宫中,他也想要见见你。”

“谁?”

“是崇俨哥哥……”

王霓君一愣,脸色煞白,“你说什么?”

“是崇俨哥哥。他……”

“不,不行,我……我不能……”王霓君慌乱地摆着手。

“俨哥哥坚持要为你洗刷罪名,还你清白,你就见他一面吧。否则只凭我一人,也难以兼顾两边。”心儿竭力鼓动道,“而且这次俨哥哥为你而来,若是见不到你,贸然行动,岂不危险?”

王霓君怔怔地坐下来。

“就这么说定了,我去告诉他。”眼见王霓君动摇,心儿赶紧拍板定下来。

很快早膳时间结束,心儿依礼告辞离开。

王霓君一个人孤坐殿内,想不到眨眼间,还在梦里思念的人就变成了真实,他竟然也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个幽深叵测的宫廷里。

王霓君闭上眼睛。梦中,他的眼睛望着她,清澈而宁谧,不像李治,冰冷而深邃。

也许梦得太深沉,思念得太久远,当那个朝思暮念的身影真正出现在窗前的时候,王霓君几乎分不清楚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现实了。

很多个夜晚,她曾经梦到过他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后来却渐渐失望、麻木,当她终于彻底绝望,并将这一切深深埋葬的时候,他却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一时间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余夜风静静吹拂,带来芬芳清淡的花香。偶有几瓣零落在他的肩头,衬着青衣如霜,乌发如墨。

王霓君静静看着,终于低声道:“崇俨,我不是在做梦吧?我真的见到你了?”她声音颤抖细弱,只怕一个不慎惊醒了这场美梦。

“我本来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可是我不得不来。”他越窗而过,慢步走到昔日的情人面前,“那一次的离别,你可知道,我等到什么时候?可最终等来的,却是你另嫁他人的消息。”

任太阳落下,夜幕降临,任伤口疼痛,直至麻木,他枯坐在河边,等待着她归来的消息。那时的他恨不得自己的血就这样流干算了,不必面对那个他恐惧的未来。

王霓君笑得很苦涩,“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崇俨。”

一直走到她近前,明崇俨停下脚步,“还有这一次,你自己犯了罪就应该自己承受,为什么要把心儿拉下水?”

王霓君低下头,“心儿她……”

明崇俨继续道:“她相信你是无辜的,可是我已经看过你的案卷了,你确实杀了那个小女孩……”

王霓君直视着他,目光清澈坦然,“我没有。”

明崇俨避开视线,“那么你怎么解释上面有七巧玲珑的戒痕。”

王霓君黯然,“我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可我真的没有,我抱起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是被陷害的,我的贴身宫女喜鹊可以作证。”

明崇俨神色一动,“喜鹊的证词说,是你先抱起了孩子,她随后才跟上来的。”

“没错,可当时很仓促,根本就不可能杀人,你再去问问喜鹊,再去问问她!”王霓君急道。

明崇俨摇了摇头,迟疑了片刻,才说出这个消息,“不可能了,喜鹊已经疯了。”

“什么?”王霓君变了脸色,慢慢地跌坐下来,“看来连老天爷也不让我活了……崇俨,我不奢望你会原谅我,我只希望你可以相信我,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杀人……”

明崇俨定定地望着她,强忍住安慰她的冲动,“无论如何,我会查清楚这件事,你等我的消息就好。”

说罢,他转身离开。

王霓君望着空旷的大殿,慢慢地落下泪来,“难道连你也不肯相信我了吗……”

走在幽深的密林中,明崇俨急促的脚步终于放缓,在一棵树下,他慢慢停了下来。

为什么自己在面对她的时候,总是充满了尖锐的愤怒,是因为那段灼热的感情被辜负?是因为她选择了入宫而放弃了他,让他的自尊受到狠狠的折辱?

都不是,也许,只是因为他太爱她,所以他在恐惧,害怕他最珍爱的她会改变。

捶打着树干,他无声地自嘲,“明崇俨啊明崇俨,你真是个懦弱的人。”

不远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俨哥哥,你怎么停在这里了?见到霓君姐姐了吧?”是等待在林外的心儿,不放心地跑了进来。

明崇俨收起懊恼的神色,点点头,“我见过了。”

“那……”心儿悄悄看了他一眼,“霓君姐姐有没有说什么?”

“她告诉了我一条线索,当初的贴身宫女喜鹊,也许我们应该从这里着手。”明崇俨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从容分析起案情。

“可是喜鹊不是已经发疯了吗?”心儿头疼地说道。从小宫女偶尔的议论中,她也听说过喜鹊的事情。

“她的发疯也未免太凑巧了,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疯,是自己发疯,还是别人动了手脚,总有迹可循。”明崇俨缓缓说道。

心儿点点头,明崇俨又叮嘱道:“你那边行动也要小心,听说宫中派系林立,错综复杂,你小心不要被牵扯到。”

“我知道,俨哥哥,别把我当小孩子了。”心儿笑道。两人不觉行至密林边缘。

明崇俨告辞离开。心儿站在身后,遥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暗暗叹了一口气。自始至终,在他的眼里,她似乎永远只是个不成熟的小丫头。

将脚边的小石子踢进了水里,心儿撅着嘴,有些无奈。经过了这么多年,那些曾经萌动的心情早已慢慢消散,却依然留下一小片酸涩,隐藏在内心深处那个不经意的角落里。

“在看什么呢?”

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心儿跳起来,转过身。

竟然又是他!真是神出鬼没。心儿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

裴少卿遥望着远处逐渐消失的背影,“那个人,是最近宫里很热门的戏法师吧。好像叫作明崇俨。”

果然被他看见了!心儿暗暗叫苦。

“我刚才路过这里遇到了明公子,想不到是这么年轻的人,人也和气。”她模仿那些小宫女提起明崇俨时的表情,一脸的崇拜向往。

“这么晚了,他来这里干什么?”裴少卿却并没有被她打乱思绪,反而皱起了眉头。

“也许只是夜晚闷了,出来走走吧。”心儿无所谓地说道。

“宫闱禁地,哪能任由外人随意出入。”裴少卿摇摇头,明崇俨非宫内之人,虽然蒙李治恩宠,特意下旨给他在宫中安排了宿处,还赐下了一个司乐房掌礼的虚职,但也是在前面紫宸殿一带,距离后宫甚远,怎么会三更半夜跑来这里呢?

“刚才遇到你,他有没有说起什么?”裴少卿问道。

“有说过啊。只是看到这边树林茂密,过来试验一下新戏法罢了。用得着这么疑神疑鬼吗?”心儿不屑道,“这一带虽是后宫,但哪有什么人啊。”上阳宫附近的密林确实非常冷寂,若不是有王皇后被幽禁在此,只怕等闲都见不到几个人影。

意外维护的语气让裴少卿怔了怔,随即他笑出声来,“这么关心他?”

“我……”心儿一时语塞。

裴少卿笑起来,“好了,你不必说了,我知道最近宫里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

“也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吧。”心儿不服气地反唇相讥道,犹记得初入宫的时候,在长廊那边擦肩而过,很多小宫女为他议论纷纷,花痴不已。还有林尚宫上次若有若无的暗示……

“这句话,我可以理解为吃醋吗?”裴少卿眸光闪动,带着笑意问道。

完全出乎意料的调侃让心儿愣住了,转头看去,他正紧紧盯着自己,神态似是玩笑,又像是认真。

“你……”她低下头,避开他炽热的视线,不屑地反驳道,“哼,吃什么醋啊,我只是听说裴将军青年才俊,武艺高强,甚至连长孙大人都青睐有加,有意将爱女下嫁给你。”

“长孙小姐确实是位好姑娘。”裴少卿郑重地点头,叹道,“不过,却非我所爱。长孙大人上次提起时,我已经谢绝了。”

心儿一怔,“长孙大人如今权倾朝野,他赏识你,肯将女儿下嫁,你……”

裴少卿打断她,笑道:“长孙大人对我的赏识,与儿女私情无关。他是个好父亲,不会狠心将女儿嫁给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同时他也是个好官员,不会因为我拒婚就对我有任何偏见。”

心儿一时无言,他告诉自己这些,意味着什么?心中百味杂陈,似乎暖暖的,又似乎有些慌乱。

裴少卿反倒意外地轻松,“今天还是过来给王皇后送饭吗?这么晚了。”

心儿点点头,随口扯谎,“王皇后这些日子胃口不好,难得刚才想用些点心,便奉命送来了。”说罢,岔开话题问道,“你怎么又来到这边了。”

“在这里巡逻,远远看到了你的身影,还以为你又在哭呢,就过来看看。”

“哪有那么多的眼泪。”想起自己上次在他面前掉眼泪,心儿有些羞恼。

裴少卿笑了一声,道:“没有掉眼泪我就放心了。你还欠着我一份债务呢,若真是在掉眼泪,我反而不好意思追讨了。”

“什么债务?”心儿大惑不解。

“一个问题啊,上次在井边的时候,不是说下次见面会告诉我吗。”

心儿这才想起,在井边见面的时候,他曾经问起过,她为什么要当赏金猎人,而她搪塞说,下次见面的时候再告诉他。过去这么久了,想不到他还记在心上。

“为什么当赏金猎人,当然是为了银子了,”心儿扳着手指头,“行走江湖,衣食住行,哪样不需要银子啊。”

“你……”裴少卿欲言又止

心儿明白他想要问什么,爽快地答道:“我从有记忆起,就没见过父母。只记得自己在人贩子手里,那时候我十二岁左右吧。”

“人贩子?”裴少卿一惊,打断她的话问道,“那十二岁之前呢,总记得家乡和父母吧。”

“这个我已经不记得了。”心儿无奈地摇摇头。回想起来,她也觉得诧异,按理说,十二岁的孩子应该能记得很多事情了,她却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清醒过来就在人贩子手里了。后来霓君姐姐推测说,刚刚跟着她回家的时候,自己脑后有一块伤痕,应该是在人贩子手里的时候受了伤,所以把很多以前的事情都忘记了。

“记得最早的事情,就是那个人贩子带着童年的我,还有很多的孩子沿街叫卖。”她闭上眼睛,模糊混乱的童年记忆中,那屈辱的一幕是如此刻骨铭心,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过来看啊,过来看啊,我的小孩最好了,牙口好,没毛病,带回家去当骡子使,当马养,漂亮的做个小妾也不错。过来看,快过来看……”

她恐惧,愤怒,挣扎,直觉地感到自己不应该在这里,趁着看守的空隙,她也曾经试图逃跑,却总是很快被人逮住,然后就是一顿毒打。直到那一次,在热闹的大街上,她再一次试图逃跑被捉回,马鞭如雨点般落在自己身上,夹杂着人贩子的怒骂,“好你个小兔崽子,不长眼的小杂种,我让你跑,我让你跑……”

她痛得满地打滚。直到一个清丽的声音传来,“住手,快住手!”

“我打我的人,关你什么事?”鞭打并没有停止,直到随车的下人上前一把攥住人贩子的手,“我们家小姐说了,你这样打会打出人命来的。”

人贩子冷笑一声,“既然小姐那么有同情心就买了她啊,买了她别人就打不了了。”

“好,那我就买下她。”她听到车上的人毫不迟疑地说道,声如天籁。

仰头望去,掀开的车帘一角,透出一张满月般美好的脸庞,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她下了车,慢慢扶起倒在血泊中的自己。无视她一身血腥肮脏,毫不避讳地拉着她上了车。

“没事了,以后不会再有坏人打你了,我会保护你的。”温柔关切的眼神让她瞬间软化了,像是一只横冲直撞充满愤怒的小兽被驯服了。

“好在那一次叫卖了不久,我就被路过的姐姐买下,她带着我回了府邸,之后我才有了义父,有了一个家。”心儿简单地说道。

透过她眼眸中闪烁而过的痛苦,裴少卿立刻明白那不是一段愉快的经历。念头一转,他又想到,“你的这位姐姐,就是上次你提到过的应该入宫的那位吗?”

心儿点点头。

裴少卿了然,如此大恩,也难怪心儿肯为她只身入宫廷了。

“咦,不对啊,你是孤儿,可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丢失的耳环是母亲的遗物。难道……”

心儿一下子被呛到,果然,一个谎言需要千百个谎言来弥补,她目光闪烁,“其实……好吧,只是我猜测的,也许那是我母亲的遗物。”

“你……”裴少卿无语了。

林内一时寂静,寒鸦呱呱叫着从树梢飞过。

“其实,这对耳环是我在人贩子那边的时候就戴着的东西。”心儿低着头,小声说道。

裴少卿长吸了一口气,还想要继续问,心儿忽然如梦初醒,“啊,院子落锁的时间到了,我得赶紧回去了。”说着跳起来,提起裙角就要溜之大吉。

裴少卿回过神来,“喂,等等,你还没……”

“没说完的就等下次再说吧。”心儿狼狈地道,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望着她的背影,裴少卿陷入深思。

一口气跑出了他的视线范围,心儿才松了一口气。真见鬼了,为什么面对着他说谎的时候会这么心慌意乱呢?明明自己也是老江湖了。

其实她最后说的那些都是实话,那耳环从她十二岁有记忆起就在她身上,也曾经被人贩子抢去过,后来发现是不值几文钱的普通材质,造型又别扭奇怪,就还给了她,当然也是为了卖个好价钱,总要把她打扮得漂亮一些。

后来到了王家,为了找到她遗失的过去和家人,霓君姐姐也曾经帮她找人鉴定过那对耳环,找了很多人都摸不着头脑,直到一位胡商认出,说是很遥远的波斯那边的造型,还是他们信奉的什么鬼神之类,所用材质也是那边一种猛兽的骨头。得知这个消息,当时霓君姐姐还玩笑说,“说不定我们的心儿是波斯走失的小公主呢。”

也许只是行走西域线路的商人家女儿吧,自己的出身……捏着只剩下一只的耳环,心儿漫无边际地想着,真是好久没想起这些了,都怪那个裴少卿,以后还是少见他为妙。他当是查案子啊,再这么问下去,真要被他揭老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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