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何金水的病，绝大部分长期共事的职工，都有去探望。唯有内科正副主任，人事科长，内科支部书记，这批人没有去。
这个手术做得并不满意。何金水术后不能如常进食，稍为食多些，即引起呕吐，吐出黄色带苦味的液体，体重日渐消瘦。两个月之后，由原来的140市斤，降至只有80市斤，而且，还有继续下降的趋势。
他经常给自已从鼻孔处插入胃管，抽取胃液自已检查：游离盐酸反复检查都是0，总酸度极低。胃粘膜细胞有肠腺上皮化生。这是极有可能胃癌的癌前期病变。因此，他自已反复作细胞学检查，但无癌细胞发现。
第一次手术后胃镜检查是在术后两个月。发现手术接口处有明显炎症、水肿、胆汁返流。病理报告胃粘膜萎缩性胃炎伴有肠腺上皮化生，未见癌改变。
他非常了解，萎缩性胃炎及肠腺上皮化生往往是胃癌前期的病变。于是，他更加经常地抽取胃液自我检查。
他虽然进修专科是血液及癌症，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他同时也是消化系统的专家，尤其是消化性溃疡病。正确些来讲，他是内科专家。他知到自已应该检查那些方面，注意那些方面。于是着手自已检查胃液，不去麻烦别人。为了观察自已胃液的变动，他最初按照早、中、晚三段时间抽取自已的胃液，来动态地观察胃液的量，自行检查胃液酸度以及详细观察胃液脱落细胞的变化。这种研究，是任何研究单位都缺乏的资料。于是他规定了检查时间，进行记录，自已插入胃管，无需经由他人之手。对于插胃管，别人可能会觉得很辛苦，但对于他来讲，一来习惯，二来熟手，就像表演杂技似的，完全不觉有任何不适。
三个月之后，经多方面的会诊诊断：胆汁返流性胃炎。这是术后常见的并发症。
大部分病例可以在一段时间之后复原。因此他虽然消瘦，精神却很好，甚至只有75市斤（体重继续下降），他仍然每天到河上去锻练游泳。因此，他不再全休，要求上班。虽然每餐只食两块梳打饼，或是饮半小杯牛奶，一天五至六餐。他认为这点已经足够他维持生命，不需要再休息。
幸好，由于党委换了人，落实了知识份子政策。黄书记能处处为他着想。他上班由党委下指示：何金水可以自由上班，即甚么时候回家休息、甚么时候吃东西都可以。因此他觉得很轻松。初时他在门诊上班，不用值急诊，看多少个病人都无所谓。当然这会令到身为内科正副主任的甘涌及谭永富极端不满，但也无办法。唯有向内科支部书记李贾善诉苦。他们三个人合计，将教学任务增加份量加在他的身上。
“何医生，你有病，上班不能做得太多。”一天，甘涌对何金水说，何一听，以为他安好心，问候一下。
“多谢你的关心。”
“我想你教学方面不会有问题吧！”他说。
何金水知到，原来他不是来问候，而是来安排工作的。
“你想我怎样呢？
“护士学校的上课问题。从你病了以后，其他医生代课，反映不满意。想你继续担任课时。”
“啊！无问题，驾轻就熟。”何一口答应。同护士学生那班女孩子讲课，就如同同她们谈话家常那样轻松。委实，那班女孩子，天真，纯洁，好教，也不会给你倒蛋。虽然人数不少，每届40多人一班学生中，在他充满中气的讲课声浪时，有时举一些实际病例夹带有一点幽默，不单让每个学生都听清楚他讲甚么，而且还不时使学生在听课中哈哈大笑。因此，他的学生在他的课时绝对没有一个人会打瞌睡。
“还有，”甘主任不放秋，他认为这个硬骨头，几年来对他的折磨，似乎越来越强硬，他心有不甘，对着这个眼前看起来已经变得骨瘦如柴的何金水再加一码：“实习医生的实习小课，实习医生的病例讨论，你仍要继续给他们上、给他们主持、给他们分析病例。”他说完，望一下眼前的对手，以为他会觉得为难。因为他今时不同往日，在他的心目中，他可能是胃癌，他真希望他能有这一天。
“我看，这也不是一个甚么大问题。”何很不在乎地答。因为对于所有的实习医生他也不是第一次给他们上课、给他们主持临床病例讨论及病理讨论。不论是上课也好，主持病例讨论也好，学生们对他的讲课很满意，他觉得学生的满意，就是他最大的满足。这种满足的感受，也是他最愉快的感受。他明知眼前这个主任想对他为难，可是这些事根本难不倒他。
“最后，”甘涌在不得要领之下，再一次给他加码：“还有医院于下个星期起，开办一个进修医生学习班，培养医学院毕业三到四年的县医院医生，作为他们今后提升为主治医生作准备。故此有一批各个县人民医院的医生，要来我院进修，人数确定有十五个。你时间最多，在这个班中，你应该负多些责任，为这班进修医生讲多些专题，可以吗？”
“我得先向你提醒，到目前为止，我仍只是“住院医生”，用住院医生的资格，去给晋升主治医生的医生讲课，是不是合适？”何金水此时故意给这位甘主任难题，扭一下计，看你如何对答。
“你仍是内科二线医生，二线医生即是主治医生，你不必在此故意刁难！”他发怒了，但仍压低声调。
“我不是给你们“降了两级”吗？按理我现在是一个最初级的住院医生吧了！
”何仍不放松。
“那是工资级别降两级，但工作照原来的做！”
“啊！原来这样，好吧，你要我讲些甚么专题？”何医生不再同他辩下去了，于是转换语气问。
“他们的内科专题讲授共有20多个，你最少也要给他们讲十至十五个。因为别的医生很忙，所以给多些课时给你上。这是内科支部的决定！”他也不再问他的意见，怕他不同意而搬出支部的决定。
“好的！”何医生二话无说就同意了。莫讲十多个专题，就算全部都是他讲，又会如何？进修医生学习班，这已经是很多次了，每次他都担任不少课时。虽然现在他是有病，可是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食得少些，消瘦些，但声音仍然响亮，脑筋的思维仍然灵活。“我可以给他们讲课，保证满意。传染病方面，我可以讲伤寒、传染性肝炎、结核病大咯血的急救、钩端螺旋体病；内科病方面，可以讲血液系统的全部、癌症的化疗及中西医结合治疗、内科急症处理、农药中毒的急救、中风及其后遗症的中西医结合治疗、急慢性肾功能衰竭（尿毒症）、过敏性疾患、尤其是哮喘的中西医结合治疗……等等，这些我全可以讲，如何？还有些甚么？不妨全部讲出，无需吞吞吐吐。除了你的专业神经精神病科的课程，我无力为你负担之外。其他内科各系统，相信在讲课方面，如果其他医生的确无空的话，我是绝对不成问题的！包保不会令到这些有四至五年年资的进修医生感到失望。”何金水摆出一副挑战似的姿态，有意将这些题目提了出来，他明知甘涌的意图是在为难他。他却像“智取威虎山”
那出“样板戏”中的杨子荣的台词那样讲法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看看他还有甚么招数可以使出来！
甘涌想将其他医生的讲授题目全加在他的肩上，好使他整天忙于找资料、备课、讲课，用这些压力来逼使他无暇休息，精神崩溃。用增加大量非医疗工作，来使他感到承受不了。结果目的达不到。他也知到他在挑战他，但他已无力还击，很失望，也无奈，走了。
“何医生，检查细胞学？”一天，当何金水在显微镜下观察自已胃液细胞时，中山医学院符讲师来到他在复出后，再建立起来的内科实验室时问。
“对啊！”何医生答。
“是那一个床位的标本？”符老师问。
“不是，是我自已的胃液标本。”何医生说，“请你邦一下忙，看一下这些细胞”。
“细胞学不是我的本行，”符老师谦虚地说，但也一边说，一边脱下他的眼镜：我是专搞内分泌。当然不少时候也观察一些内分泌系统疾病的病理切片及细胞学。即管学习一下吧。”
符讲师很清楚何金水是从中山医学院血液实验室中，专门进修血液骨髓、癌症细胞学以及这些系统的治疗。他的直接指导导师是古教授及庞讲师。符老师也知到何金水回到阳关医院后，致力于细胞学及癌肿化疗的成就。也清楚他近年的波折及遭遇。他对何金水很尊重，因而用讨论的态度来互相倾谈。
“这是一些不正常的胃液细胞，”符老师说，移动了一下身躯，让何金水看这个镜下的视野。
“对，我也认为这些细胞不正常。”何金水边看边说：“这不是正常的胃粘膜细胞，而是很典型的肠腺上皮化生细胞。”
“对。在这个视野下，可以看到一排排列得很整齐的杯状细胞，核在底部，胞浆丰富，核与胞浆颇成比例。”符讲师再看这个视野，边看边说，再给何金水看。
“是的，这是一组肠腺上皮化生的细胞。可以肯定一点，这些细胞目前不属于恶性变细胞。我看过，全片中这类细胞不少。但没有一个是有恶性变的迹像。
比如没有核大小不等、胞浆深染、异形等等。”何医生说：“你有无注意到，胃液内似乎可以见到一些细菌。”何医生跟着问。
“这也不足奇怪，因为胃内缺酸。部分外来食物带细菌进入胃部。”
“所谓肠腺上皮化生，是指胃粘膜的腺体中出现了正常时不应出现的小肠或结肠的肠腺而言。在慢性萎缩性胃炎中，肠腺化细胞越多，慢性萎缩性胃炎就越明显、或越严重。”符讲师讲开了。习惯了做老师的人，有一个特点，就是一讲开，就会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加上，不知甚么时候，有三几个学生进入了这个既是内科实验室，又是内科行政会议室的房间，于是符老师继续说：“胃粘膜肠化可分为四型：小肠型、结肠型、完全性（腺体分化成熟）和不完全型（腺体分化不成熟）。”
“听老师们讲，萎缩性胃炎伴肠腺化生，是胃癌的癌前病变，是这样吗？”一位学生问。
“笼笼统统地说，可以这样讲。但如果深入研究下去并不尽然。”符老师讲到这里停顿了，没有继续讲下去。
“对，四个类型的病理改变，主要有一类是与胃癌有密切联系。就是不完全性结肠型肠化。这一类型同癌症的发生有关。而对于完全性小肠型肠化与癌症无明显关系。”何金水研究癌症的病因学及病理学改变，使他对于自已的病有莫大的信心，他继续说：“从病理学上的研究，胃癌癌变的细胞是胃粘膜从正常细胞－－衰老细胞－－增生－－不典型增生－－癌变这一顺序。而萎缩性胃炎在这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正常胃腺细胞衰老萎缩，代之而起者是肠腺上皮。因此，萎缩性胃炎、以及肠腺上皮化生是癌前的一个改变。但不是全部，并非凡是此类病人就被视为必定生癌。笼统地将此类患者归纳作癌前病例是不应该的。但是却应该将他们归纳为“定期复查”则不可缺少。因为最低限度这类病人有相当部分会癌变，我们疏忽了他们的“定期追踪”检查，将是我们医者的一大错误，忽视了追踪，就会遗漏早期诊断，这是医生的大忌。”何金水这时忘记了这是在讨论自已的病，似乎病例另有他人似的，滔滔不绝。
何金水的细胞学资料在文化革命期间完全被毁掉。甘涌及谭永富，就像一头没有任何理性的猛兽一样地毁掉凡是何金水保存的所有任何与医学有关的资料。
因为这些资料他们不懂，也不原给留下来让别的懂的人去继续研究发扬，而自己也不原意在这方面去下功夫。唯一的是将它毁掉：自己不懂，也不让别人去懂！因此，何金水的全部骨髓细胞、癌症细胞以及一些特殊细胞学、组织学的资料，一点不留地，通通给毁个精光。记录的资料也销毁掉，就像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过曾经有一个何金水在做这类研究工作那样地存在过。
复出以后，何金水从头来过：建立起自己的实验室，从正常血细胞，到凡是碰到任何异常的任何一类细胞：各种类型的癌细胞，包括常见的肝癌细胞、鼻咽癌细胞、乳癌细胞、胸水及腹水中的转移癌细胞、淋巴结穿剌细胞、多发性骨髓瘤细胞、各种类型急性白血病细胞、尤其是不典型的急性粒细胞性白血病的异型细胞、何杰金氏病细胞，阴道细胞……等等恶性细胞，以及红班狼疮细胞、恶性网状细胞、结核病的郎罕氏巨细胞、各类型溶血性贫血的细胞变化，和各类疟疾时期疟原虫在细胞内的表现，血丝虫病的在血液中形态变化，甚至黑热病时利什曼小体在血中的情况……他都在收集。他无忘记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志原，就是要出版一本属于中国资料的血液、癌及特殊细胞学图谱，而不光是像目前国内医学界那样，只是翻译别国的细胞学书。中国有中国的特色，中国人在疾病流行病学及发病的特点，所表现在资料上的差异，不一定比不上外国的资料。尤其在寄生虫及钩端螺旋体病方面，这两方面。又比如肝蛭虫，他曾经解剖过一例肝蛭虫病者，存在于患者肝内成千上万的肝蛭虫，使到患者的肝脏被破坏得活像一个蜂窝似地，是外国资料难得一见的。而在钩端螺旋体病中的肝细胞表现，外国也没有像他所掌握的那样丰富材料。
各类型极端异常的急性白血病细胞，他缺乏先进的仪器，也缺乏更多的检验器材。可是正因为这样，中国的医生们却要用自已的智慧、人的努力，去克服这些不足。他训炼自已的辨别能力，对任何异型的急性白血病细胞，以及各类存在的胸水、腹水、以及淋巴结中的转移癌细胞的辨别能力。加上他所收集的详细资料，不会比外国的差。他梦寐以求、也雄心勃勃地为他出版图谱作准备，作资料收集、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