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时间大家写了些大字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东西，不是今天文化大革命的需要。甚么是文化大革命呢？就是隐藏在我们文化、艺术、教育、科研、及一切知识界中的反革命分子、修正主义分子以及一切形形式式的阶级敌人。但前一段时期，看看你们的大字报，甚么内容都没有，难道我们医院就是那样清静？那样死水一潭？不是的，从解放后，医院出现的一些事故，比如肝穿啦！人工冬眠事件啦……等等。这些不是问题吗？不值得我们深一层去思考吗？……”工作队不点名地提出了事情的端倪，人们开始了解了这次运动的矛头应指向何方。
工作队进驻医院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摸底”。工作队不是本单位的人，根本不知到、也不了解本单位的任何情况，“摸底”的工作，就是了解情况。他们所谓摸底，就是召开各层的党、团员小驵会议及骨干会议。这些骨干当然不是只知读书、埋头钻研的书呆子，而是那些靠“运动”起家的积极份子。
内科的谭永富、甘涌，就是工作组的重点对像。这对他们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最好时机：趁何金水不在，他们就变成了工作组的依靠对像。将何金水变成了运动的“靶”，任由谭永富与甘涌向工作组大量提供被歪曲了的“黑材料”。
于是甚么肝穿剌穿死人啦！人工冬眠残杀贫下中农啦等等，全加在何金水头上。在全院职工中，说何金水的家庭出身背景是“反动的恶霸地主”、“反动的国民党官僚、特务”，一下子，何金水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隐藏得很深的阶级敌人”典型，于是将整个重点完全扯向何金水身上。
谭永富同甘涌，他们起初只有一个模糊的印像，就是利用打跨何金水，好搬开挡在自已前途的绊脚石。但是后来发现何金水的家庭出身不好，正好将他的家庭出身问题，与“反动阶级”扯上关系。而目前的政治运动，正是要“挖出潜藏的阶级敌人”，这是他俩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致于何金水是真是假，不必去理会。
最重要的是抓紧时机，落井下石！无毒不丈夫啊！
大呜大放大字报的方式，大胆怀疑的方法，大量不管它是不是事实的材料，排山倒海般地泼向何金水。饭堂内的大字报，占三份之一是朝着他而来的。
他站在大字报的山林里，不知所措。为甚么会变得如此可怕？为甚么去年年底“评功摆好”时，科室的医生们、护士们向他所提出的全部“功”与“好”，现在全都变成是他的“罪证”？仅仅一年，一年前这样的事，是好事，一年后，同样一件事，却说成是坏事，是罪行，是十恶不赦的罪过！人们对于甚么是好？甚么是坏？究竟标准在何处，标准是甚么？出身于“恶霸地主”？“反动的国民党特务”的家庭？就算是，难道这是自已的罪过吗？从娘胎出来是不能由自已去选择的，谁会知道自已出生在甚么阶级的家庭？谁能从娘胎就可以选择到一个自已满意，不违反社会准则的父亲？
其中一张大字报：《地主阶级孝子贤孙，潜藏反革命分子何金水，利用人工冬眠残杀贫下中农子女，罪证如山，不容抵赖！！”署名红旗战斗队所写。副题是“评何金水乙型脑炎人工冬眠！”
谭永富早在五·一六通知发表以后，他的政治嗅觉特别灵敏，他已觉察出一场政治大风暴将要出现，也是他大展拳脚的最好时机。果然，不久，就展开了大鸣大放大字报的机会，这是造就了他今后不断升官、发迹的大好机缘。
一个人不一定需要很大的本领，也不一定需要很多的学问，但一定要有运气，也必需要有时机，有了时机，加上运气，就可以造就不少人物，这是中国古代的名言“时势造英雄”的真正验证。确实如果没有时势，出不了英雄。像谭永富，这个比草包好不了多少的人，可是刚好碰着有利于他的时势。单靠这样，还是不足以成大事，必需加上，心够狠，手段够毒辣，也必需学会无事生非地颠倒事实的真相，善于制造事端，才能平步青云。这些条件，在任何社会中的任何一个流氓的成功所必需的条件，恰好谭永富完全具备这些条件。
“今天国家的形势非常严峻，革命与反革命在争夺着革命的成果，我们是革命的青年，要站在革命的岗位上，清除隐藏着的反革命份子。”谭永富一次同甘涌谈他对目前形势的估计，开场白是一套不俗的革命理论。满口革命措辞是谭永富惯用的方法。他在任何场合，都以革命者自居，也用革命的大道理来哄一些年幼无知的人。这些革命词句说得非常漂亮，也非常动听，他继续用这些革命的措词，来粉饰他的观点与内容，他说：“很清楚，按五·一六通知的精神，我们科，应该将何金水这个人打倒，才能发挥我们最大的才能。主任已下放了，唯一阻碍我们前进的是何金水这个人。”谭永富不再兜圈子，直接地说出他的看法，他也知甘涌的眼中钉就是何金水，要升级，就要搬开这座前进中的大山。
“怎样才可以将他打倒呢？”甘涌打从心底里高兴，谭永富能说出他不敢说的话，但回心一想，如何才可以打倒何金水呢？“他不是好惹的，他没有甚么痛脚可以被揸到，他在阳关医院那么多年，群众间的人际关系不错，领导层对他的印像非常好。从他日常的医疗工作、教学、研究都可以讲无懈可击，怎样才能打倒他？”甘涌担心地问；
“不！一个人，工作做得越多，就越有痛脚被人揸。你不想别人揸你的痛脚，除非你不做。比如那次的肝穿事件，你干脆推给了他，因为那个时期，他是你的“顶头上司”，是你的负责医生。出了事，理应由负责医生承担，你不应该自已承担责任，所以你跟本可以将整件事情推了给他，明白未？甚至可以联系到他的家庭出身，大胆地怀疑他在利用你的手，代替他进行“阶级报复”，而事后将整件事情推在你身上，让你去为他负上这一责任。总之，同一件事情，站在不同角度来看，可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明白未？这是一个例子，还有其他你可以参照这例子由你自已去发挥。另外有一个重要的关键，他的挡案我看过，完全有可能将他打倒！”谭有充分把握地说。照理，个人的挡案资料只能是人事部及主管人事的人，才能查看，其他人绝不可能翻看别人的挡案资料。
但是文化革命一开始，甚么常规都被打破了，这一重要的人事挡案资料的保密性，也被打破了。加上人事科副科长黄学长及党委副书记张付顺的支持，将何金水及其他一些人的挡案资料秘密地泄露给他们的同夥，目的是通过出身成分，来进行一连串的打击及排除异已。
“甚么？你能看到他的挡案材料？”甘涌惊奇地问；“这不是甚么值得大惊小怪之事。当然，一般人是不可能看别人的挡案的。”
他先买弄一下关子，以便抬高他的身价，说明他有“资格”看别人的资料，这是非同小可的。“你知到吗？张书记对何金水有很大的怀疑。为甚么他如此受到李书记的另眼相看？为甚么他会被张院长重用？为甚么赵主任如此器重于他？
甚至听说在他初来不久，就得到当年的外科主任兼医院医务科主任的徐方方的尝识，最初很想将他留作外科培养，后来考虑到他身材矮小，不适合做外科医生，也就作罢。凡此种种，都值得我们深思。”谭永富分析对何金水的怀疑。
“你所讲的情况，是客观存在，也确实如此。但能说明他甚么吗？这些只能认为他有本事、聪明、能干，除此之外我还是弄不太清楚你所讲对他怀疑些甚么。
难道他工作有魄力，头脑灵活，知识丰富，因而受到多方面的尝识，这些都应被怀疑的理由吗？今天的运动，是整那些混进党里、政府里及军队里和文化领域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以及批判那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学术权威”，这些关他甚么事？”甘涌笨就笨在他在政治的大风大浪里，头脑太过简单，不懂得转弯，因此还是不明白谭的葫芦里装些甚么药。
“我说，你这人真是！现在是搞政治运动，”这句话，他加重了语气，他有点儿为甘涌这个牛皮灯茏－－点极都唔明－－而生气。他继续说下去：“政治运动当头，甚么事情都要站稳立场，站在无产阶级革命的立场上，你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问题的实质。我们应该深入而全面地看问题。甚么是现象？甚么是本质？
凡是表面的东西，都是一种现象，无产阶级革命者，应该透过现象看本质。这就是我们为甚么重视何金水的出身问题。张副书记是主管人事部门，他是真正的无产者，当他看到一直以来受到医院各级领导如此重视的何金水，原来出身于一个极端反动的家庭。他的父亲是一个罪恶滔天的敌对阶级的反革命份子，象这样出身的人，他会同我们一条心吗？不，不可能，他在医院十多年来，假装积极，骗取信任，行反革命的阶级报复，这是他的本质。而多年来信任他的人，差不多都是同他一鼻孔出气，我们不妨分析一下：院长张肖是一个披着宗教外衣的帝国主义走狗、间谍；副院长潘钻应是地主出身，本身也是地主的一份子，钻进革命队伍里的阶级异已；徐方方，大右派，美军上尉、国民党的少校军医；叶贵堂，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中校军医；而赵新却是一个只专不红，不问政治的人，正好给他们一个反革命的政治温床，这些不都是一丘之貉吗？
当张书记同我谈话时，他为了争取我的意见，将何金水的部分有关他出身的挡案给我看过，我才真正明白了他原来是这样一个人。”他停了一下；“好了，我们现在透过他这十多年来的假积极的现象，再看看他的本质是甚么？
他的父亲及全家，这个国民党少将特务分子，刚解放就畏罪潜逃，举家跑到香港去了。其后，他那个反动的哥哥到了台湾“读书”。甚么地方不去，偏去台湾读书！就这一点，足可以看到他一家的反动透顶！谁晓得他在台湾读些甚么书？
干些甚么勾当？最后到了加拿大，投靠帝国主义去了。”说到这里，谭永富停了一下，为的是更好地谈下去；
“这是他的家庭成分，”他接着用缓慢而老练的口吻，点着一支烟，抽了一口，接着说：“对于他自已，问题就更大，为甚么他不同他那反动家庭一起逃到香港去？全家都跑了，为甚么单单留下他一个不跑？这是一个最大的疑点，是不是潜伏下来的特务？是不是他那特务的父亲有意安插下来的一个棋子？我们有理由大胆怀疑，此其一；他在医院那么多年，名为搞科研，其实是拿病人作实验，尤其是在儿科搞乙型脑炎人工冬眠，简直是将儿童的生命来作他的阶级报复，此其二；回过头来看看，多年来，他得到的是甚么人的重用呢？前面曾经讲过：帝国主义的代理人、披着宗教外衣、潜藏的间谍份子张肖重用他；老右派分子、国民党残渣余孽的徐方方，以及糊里糊涂，不问政治的赵新等人所尝识，就成了他隐藏下来的最好的温床。今天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正好是清理这些潜藏的阶级敌人。明白未？”
谭永富讲完，甘涌也如梦初醒。他不能不佩服这个谭永富，虽然医生的本领他是最差的，但是作为被培养的干部，他确实很不错。从他的分析，每一个人，都要看他的本质，本质就是他的出身。他有甚么出身成分，就有甚么样的政治立场。如果不从出身来看，单看现象，就缺乏了从本质看问题的透沏性，就会被现象所迷惑！就会迷失方向！就会犯错误！他打从心眼里佩服谭的政治嗅觉。
甘涌虽然觉得谭永富所讲的一切，足可以将区区一个何金水打倒－－不！何止可以将他打倒，简直可以将他至之死地！“阶级报复”，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大问题，一个重大的政治事故。何金水是这样的人吗？他真的进行阶级报复吗？在甘涌的思想深处闪出一丝丝人类的同情心。他同何金水也相处了几年了，何的为人如何，他不是不知到的。他会阶级报复？拿肝穿刺事件来看，不是他不负责任，而是他趁着何金水不在场，私自进行。事后，何金水虽然善意批评了他，却也邦了他的大忙，使他免除了重大的事故，免除了重大的处分。可今天，如果按照谭永富的讲法去做，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将事情的本末完全倒置了，可以吗？
但如果不这样做，能将何金水这块绊脚石搬开吗？不，不成！既然是这样，就应该如鲁迅所说的一样“痛打落水狗”。趁这场政治运动中将何金水像一条落水狗一样地痛打，使他永无翻身之日。加上，“我也是出身于地主家庭，何不趁这机会，以站稳无产阶级立场为名，按谭永富的说法去做，发动别人，来攻击何金水！”他是这样想，也应该这样去做。在这个大时势中，你如果不站在这一边，就必定站在那一边，中间路线是没有的。“无毒不丈夫”啊！何金水，你不要怪我，要怪，只怪你命运不好，如果你生长在一个贫农家庭，肯定你必然飞黄腾达，可你却生在一个地主恶霸反动的家庭。于是他把心一横，下了狠心，一于要同谭永富一起，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情来。
谭永富虽然觉得甘涌有点蠢纯，却是一块可造就的材料，如果将他吸收到党里来，是他的一个很得力的助手。表面上，甘在科内是他的“老一辈”的“上司”，但实际上，他可以操纵他。于是，他下定决心，吸收他入党，他估计，运用他的魄力，运用他的关系，以及他对目前在阳关医院内的党组织，他可以做得到这一点。
…………
那一年，乙型脑炎大流行。其实已经连续第三年乙脑流行，这些病儿的死亡率极高，对儿科构成极大的压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