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下楼，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又返回到了楼上，领导的家人见我返回，又紧紧的搂在了一起。我在屋子里找了找，发现了几个包袱，打开了，从里百翻出几个个银元来，全都包了，背在了背上。
我出了城，先到那家房子被烧的人家，此时，火已经熄灭，但很远的地方，都能闻到烧焦的味道，竹林似乎还在，只是透过夜色看出那只是一些光秃秃的细桩。我还以为为有狗的叫声来骚扰于我，但也，直到我走进了院子，也没有听到任何的动静。
我来到这家正屋前的屋檐下，把那包银元取下来，解开包袱，摊到地上，然后离开了，我估计这点钱应该能帮助他们重新建起自己的家。
回到曹家湾后，我趁着夜色，把曹延正的头埋在了老鹰岩的那棵黄葛树下，什么标志也没有留下，然后连仁富家都没有去，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回到山城后，我没有回王家沱，而是在朝天门当起了力八儿，也没有加入任何的组织，只是替那些上下客船的人搬运行李或者随身货物。虽然收放没有在王家沱码头那么固定和丰厚，但也足以养活我自己，而且，相对来说，少了很多的拘束，生活起来也要轻松惬意得多。
我还是做着自己的哑巴，并不仅是因为这样可以保护自己，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想对任何人说任何的话，哪怕是为了生意不得不与客人讨价还价。当客人问我力钱时，我总是用手指表示，再配合摇头与点头的动作。我也习惯了面无法情，永远都阴沉着脸，但也绝不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哪怕是客人故意赖我的工钱。
因为我说话算数，而且从来不在客人面前喋喋不休地抱怨力钱太少，或者想方设法哄抬力钱，所以就有了好些固定客户，他们只要到朝天门码头，就会专门看我在不在，有时还宁愿等上一会儿。
在这期间，我认识了两个将在我未来生活中扮演极为重要的角色的人物，一个是把我当亲哥哥的曹伯生，一个是陪着我后半辈子的女人龚淑珍，我的曾祖母。
曹伯生是弹子石涂山脚下的人，在山城里的一个皮鞋厂里当工人，因为做事比较勤快，脑袋也比较灵光，所以很得老板的器重，进货出货，经常都由他全权负责。曹伯生经常需要把厂里生产的皮鞋运到山城码头上，再经水路送到涪陵、万县这些地方去，所以在我帮了他几次后，他就十分的信任我，每次都让我挑，他甚至都不用一直跟着。有一次，他问我姓什么，我就在沙地上写出了自己的名字，曹仁财，他没想到我与他同姓，且与他的父亲是同样的辈份，于是主动认我做他的幺爸儿，而且从此以后，真前一句幺爸儿，后一句幺爸儿。而且，因为我们面相还真有几分像，只是他身体较瘦，透着股子书生气质，于是，很多人真把我俩当成了亲戚。
不久，山城里的气氛就紧张起来了，好多正试图恢复到抗战前原貌的建筑被迫停工，大批有钱人仿佛一夜之间就逃得无影无踪。曹伯生的老板一家突然全部消失，一时间，曹伯生也无法找到新的工作，便打算回到农村继续种地。而我在朝天门码头也很难再揽到活路儿，就算单纯解决一日三餐也变得相当困难，于是，曹伯生就邀我一起回到他农村的家，涂山脚下，东江边上的一个叫花朝门的地方。这个地方之所以叫做花朝门，是因为在这里的一个大绅粮的院门是一座有几百年历史，名气响亮，高大且上面刻着精美花形图案的石门，抗战期间，凡是到弹子石的文化人，必到这个地方看看。
一听到花朝门这个名字，我便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它在我的潜意识里，似乎有着非同一般的记忆，但是，我却一时半会儿总想不起来，这几个字到底曾经出现在什么样的情境里，但只是个地名，然而，这个地名与我好像有着十分深厚的渊源吧！也许，亲自到过那个地方后，我会想起些什么来。不过，当我的脚真正踏上了这个地方，我突然觉得，那重感觉也许只是一种错觉，或者，它与我所熟悉的某样东西的名字谐音而已。
这里虽然离山城很近，但却完全感受不到城市的影响力，它与曹家湾没什么两样，自然而又落后，人口略为密集一点点。当然，我后来还是发现，这里的老年人当中，有相当的数量并不在头上缠丝帕或白帕，有的人在外出时，甚至学城里上戴上了帽子。这里只有一个姓申的绅粮，姓曹的人占了一半，所以有一个院子就被称作了曹家院子，在集体化的时候，被叫做了“小京华儿”，而另一个大姓杨也占了三分之一，散姓的人家比较少，也没什么地位。
花朝门处于东本坪的边沿，面朝东江，与江平面有一两百米的落差，在坎与江之间，有一片宽阔的平地，那里曾是抗战期间有名的三十兵工厂。为了保卫兵工厂，在大佛寺后面的完全由几乎完整的岩石形成的山顶上修有一座碉堡，因为东江到这里转了一个大弯，这座碉堡就成了圆心，俯视好几公里长的东江，显得非常的雄奇。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我经常会选择到那里去，由于抗战早已经结束，三十兵工厂已经处于半停工状态，碉堡居然没有人值守，附近的人都可以进到碉堡里面，爬上楼去俯瞰东江，上至朝天门，下至鸡冠石、黑石子、郭家沱，看那些上水的行船，如蜗牛般爬行，心情便豁然开朗。
在碉堡的旁边，有一座黑然的神秘小楼，听说，那是抗战时期羽民国抗漳军的总部，金日成曾到这里避过难，只是抗战一过，就被上面的人给结结实实的遗忘了，因为老百姓觉得这里曾经来过外国人，便当成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流传着。
对于眼前所见到的地形，似乎让我对花朝门这个词有了相当明晰的认识，已经实实在在感觉到，这应该是我未来曾经熟悉的地方，当然，这是后话。
回到花朝门后，曹伯生帮我用竹片在他家的地边的荒地上搭了一个棚子，屋里的家具不是石头的桌凳，就是竹板的床，非常简陋，但也算是我的一个家了。不管在朝天门还是王家沱，我都住过棚屋，但是，那是二三十人共住的地方，在王家沱，虽然被隔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单间，但满屋的汉臭、口气、屎尿味以及热气，总让我觉出一种热闹与真实，现在独处，看远处院子里灯影下不停晃动的人影，男人、女人、小孩、鸡狗发出的声音，我不禁想起自己的家以及自己的家人来，悲凉之意油然而起。经过这一二十年的奔忙，我似乎又回到了起点，对家，对家人的渴望再次啃噬起我的心灵，让我深该感受到夜的凄清。我想起了儿时的幸福，也就是在上小学之前的生活，那时，没有学习，没有压力，虽然时时能感受到父母的怨愤，但是，我自己的心灵却是完全开放的，就像心中永远装着灿烂的阳光。在我的耳边，那塑料童车在三合土地上发出的沉闷的响声不断地回响着，使我的童年感受更加的真切，那样的院坝，那样的泥路，是了，我想起来了，我五岁之前的童年就在一个叫做花朝门的地方，那时，除了这个名字，那个朝门早被人丢到了历史的汪洋之中，没人想要追究，也没有人能追究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从此以后，我经常呆呆地看着我屋前的那个小山堡，因为从地形上判断，那里应该是我出生之地，在那里，我生活了有五年之久，现在，它还是一片荒地，碎石遍布，杂草丛生。
为了逃避那种声音，我得不停地干活，干重活，让自己所有的身心都投放到其中，而且绝不在我还有精力的时候停下来。
曹伯生很明确地告诉我，现在年成很不好，能活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他把我当成长辈，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我帮着他做地里的农活，有吃，有住，但没有工钱，如果来年年成好了，我可以选择帮他，他付我工钱，也可以自立门户，他替我担保，甚至出一些押佃，租几亩地来种，不但能养活自己，而且还有希望成一个家。按曹伯生的说法，我都四十多岁，身强力壮，却还是独身一人，这都是社会动荡造成的，谁也没有力法，只有等社会安定，年成好了才能解决。不久，由他出面担保，我租到了一块干佃地，也就是说，因为这块地土质不好，产量没有保障，所以我种这块地不用交押佃，只要年底收获后按四六开的比例上交租子就行。不管我一年有多少收成，有了更多的活儿干，我就没有了更多的心思地回忆，日子自然就过习惯了。
农村人生活虽然艰苦，但是，对节日的期盼却并不比任何城里人差，夏天刚过，天气略为转凉，农村的人们就思量着怎么过中秋节，早早地开始筹集做月饼的材料，孩子们更是随时在嘴里记挂着“中秋节”这几个字。但是，有一天下午四点钟左右，山城里发生了一场大火，这场大火的之猛烈，甚至超过了当年漳机的轰炸。周围的好多人都被吸引到了绅粮大院后面的一座山上，那里是当地地势最高的地方，可以远眺朝天门全景。
这场给众多城里人带来灭顶之灾的大火，伴着他特有的秋老虎的干热风席卷而来，人潮从下半城往上涌，上半城的人潮不知所措的跟着涌，全城的百姓都在惊恐的逃命，哭声，喊声惊天动地，几乎半个山城都被熊熊烈火与滚滚浓烟吞噬。我曾经在那些地方长期奔忙，非常了解那里的建筑，房子多为竹木结构，一点就着，此时，不但是它们，就是河里的囤船、驳船、木船无一幸免，全被火舌舔光吃尽，化为灰烬。后来，我知道，这场大火，造成的死伤也非常惨重，有从楼上摔死摔伤的，有从船上往江中跳的，岸边的人被火势封住无处可逃，也*得跳江自救。江上船在烧，汽油在水面上烧，死伤无数，到晚上，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烧沸了两江水。还有更骇人听闻的，有个妈妈在危急逃命中错将枕头当孩子抱出来，定心后一看，心痛得昏死过去了，我断定，她醒来之后，一定也无法再活下去，否则就是神经错乱，那自责是任何坚强的人也无法丞受的。
后来，就有传言说是某某组织放的，但也有小道消息说是当官的放的，因为他们已经在为逃跑作准备，不想把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送给接替者。这样的争吵我已经见过很多，不想对此作出任何的判断，只要你一对这样的事情进行分析，你就立即坠入了别人的圈套之中。对于一失败一方来说，宁愿瓦碎也不能玉成，对于获胜一方来说，只有舍，才能有得，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不管碎的还是舍的，全是别人的东西。胜利者虽然可能会遇到暂时的困难或者背上包袱，但是，在组织上，他们却具有足够的价值，充分证明了自己的合理与合法。
好些烧死的人被运到了弹子石，埋在了花朝门附近的山沟里，而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也被安置到了石桥附近，使弹子石人口急剧增加，在山城的影响也突然变大，几乎家喻户晓，路人尽知。
突然一夜醒来，就听说山城解放了，很多人再次涌向了王家沱，想要渡到河对门去庆祝，但因为朝天门才受了火灾没几个月，趸船尚未恢复，再加上这段时间来很多时候都处天无政府状态，所有几乎无船可渡，很多人就聚集在了王家沱到野苗溪一带，非常热闹。几天后，又出了一件大事，使弹子石这个地方再次成为焦点，新的政府查出，那些失败都正阴谋炸毁三十兵工厂。
随着人流，我来到了碉堡，那座碉堡已经成为了座标，下面的那个防空洞前，好多解放军正在从洞里往外搬炸药，据说，那里面所堆的炸药，足以将整个山掀翻，直接危及整座兵工厂和附近的农村。如果不是因为电厂先遭到破坏，昨天兵工厂复工之时，整个地区就将被夷为平地，而我们，也将成为最直接的受害者。
正是因为这件事的发生，土改宣传队还没有进入当地时，民兵组织就率先成立了，一个叫余志恒的人成为了民兵组织的负责人，曹伯生成了副手，成员有十几个，号称一个连，因此，余志恒也就被人称为连长，而曹伯生就被称作了副连长。因为曹伯生的动员，我也成了民兵连的一个成员，一到晚上，就拖着一根长长的钢钎，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在附近巡逻，搜查夜里遇到的任何人。民兵连还领到了五枝步枪，十多发子弹，五个人连枪都不会使，就成了民兵连里所谓的神枪手。
听说余志恒曾在学校里读过几年书，有些文化，所以，他虽然是民兵连长，但却寡言少语，显得非常稳重，而且一旦出口，必是深思熟虑的言语，所以大家都很佩服他。曹伯生见多识广，反应也快，跟在余志恒的身后，深得余志恒的信任，两人一正一副，配合相当默契，上级领导都赞不绝口。
一天，听说队里的领导要来视察，我们头一天就作了很多的准备，整队集合队列队形是训练重点，花了我们一天的功夫，但余志恒与曹伯生都觉得值得。看他们急切的样子，我突然觉得，任何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只要看到向上爬的机会，那是绝对不会轻易放弃，一定会打出十二分的精神来，因而所谓的纯朴只要与组织挂上勾，那么，它就必然成为虚伪的开始。谁都不能例外，只要是在这样的文化熏陶之下的聪明之人，哪怕他们曾经处在多么低下的位置，只要他们学习过文化，只要他们有足够的智力。
果然，我们得到了很高的评价，那们领导甚至称赞我们已经具有了解放军的气质。听到这人的声音，我才仔细看了他一眼，就这一眼，我竟认出他来，他是我在华蓥山上认识的一个人，在山人，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游击队队员，现在，竟成了队里的领导。我没敢再正眼看他，怕被他认出来，要是一旦被他认出，那么，我的人生将必然会再次发生根本改变，这可不是我所希望得到的结果，对于我来说，那高高在上的日子并不舒坦，会有很多的暗影一直紧紧地缠绕着我，只有躲在暗处，才不会有阴影产生。更为重要的是我有一个宿命，我这八十多年的人生里，无论在哪个时空里，只要与有一定权势的人接触，必然被他们所利用。
我越是担心，这事就越往我不喜欢的方向发展，他居然想出要检阅我们每一个人。他从余志恒开始，替他正了正衣服，还把帽子戴到了他的头上，然后是曹伯生以及五个背枪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