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审讯使我发怵。
我与傅军年龄最小,都是十九岁,小傅还比我小三个月。也许他们认为能从我们身上得到突破口,就集中审讯我俩。其他人也被提审,但是我们俩好像一天审讯几次哩。有时候是单独审讯,有时候是一同审讯。他们有时候是一个人审问,有时候是几个人一同审问。有人审讯时语重心长、苦口婆心,有人则是大发雷霆,不断训斥,还有人是拳脚相加,甚至皮带和警棍并用。
数天来,审讯我的干警有七、八个人。好多情况我都如实交代了。比如说,如何拉客时多要人家钱,如何拉到偏僻处讹诈人家,如何扒拉火车,如何偷盗货车,如何销赃,都说了好几遍。但有三件事我却没有吐露。一件是在灵河工地上与王姐的事,一件是晚上入室打劫那对安徽夫妻的事,还有就是跟随小强打劫高局长的事。
也许是他们从其他人口中得到了某种情况——其他人的口供与我的口供不相一致的原因,后来对我的审讯就不是那么客气了。有一个身体消瘦的中年人,他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眼镜背后是一对泛着绿光的三角眼睛。他审讯我时一开始总是面带着微笑。当他按照程序询问了我的家世和基本情况后,就再次深究还没有交代的新问题。我还是重复了说过的那些情况。干警的笑容就没有了,他使出了警棍,我还没有回味过来,就听到“啪啪啪”的响声,火花闪烁着刺眼的光,进而我麻木了,抽搐了,那个难受劲儿说痛不单纯是痛,说麻不单纯是麻,说酸也不是单纯的酸……接着又是噼里啪啦几个耳光,打得我两眼冒火,鼻子里的血液就流了出来。他一边打,一边斜着三角眼睛又微笑着问:“怎么样,怎么样?”又说:“要是不好受,就痛痛快交代了吧?”
后来我们暗中都把他叫“笑面虎”。
我挨了打,心中便有些纷乱。说了还是那些交代过的事情。于是,警棍再次“光临”到身上。我便一头栽倒,什么也不知道了。
过了不知道多少时间,觉得口中有凉凉的感觉。就醒了过来,原来有人在为我灌水。一看是一位相貌威严的干警,脸上留着一圈胡碴,他大约四十岁的样子。他口中小声念叨着:“这娃长得这么清秀,也跟上坏人干这勾当。”又对我说:“娃娃,事情做下了就要如实交代,交代了,保证以后再不干了,就放你出去。”
这时我觉得肚子空得难受,已经好几天没有怎么正经吃饭了,今天早上只是吃了点稀饭和一个小花卷,原本一直处于饥饿状态的我,现在饿得难受。听着他带着怜悯的话语,我点了点头。
可是那些关键的问题我还是没有说。
不知道是抓的人多,没有地方安置睡觉,还是他们原本就没有打算让我们睡觉,而是在有意折磨我们,晚上我们有一些人还是被铐到楼道的暖气片上过夜。这暖气片可不是板床,也不同于任何一件东西,蹲不下,站不直,稍微往地下一蹲或者往起一站立,手铐就勒得手腕生疼,就只能胳膊支着身子半站半躺。这样的姿势只能维持一会儿。一连几天几夜了,实在困乏得不行,就睡着了。结果又被手铐勒得疼醒了。看着有着同样遭遇的“同行”,竟然觉得好笑。心里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却要受这洋罪?真是应了咎由自取这句话。我自然想到了自家的小高房,在那里,我没有忧虑,没有恐惧,也没有饥饿,想怎么睡就怎么睡。在天祝筑路工地上,挥着旗子指挥车辆的惬意,在灵河王姐家的被窝里的浪漫,与小强一起在歌厅里展开“比赛”获胜的开心,躺在小强怀里吟诗的温馨,等等吧?如今都被这冰凉的铁家伙代替了。想到小强,我突然害怕起来,他逃脱了没有?他要是被抓住,那可不得了。那么,警方知道他吧?我们十七个兄弟都“落网”了,他如今怎么样呢?那晚我们在一起喝酒,又一同纹身,那就等于盟了誓:生死相依、不离不弃;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好汉做事好汉当,绝对不能出卖朋友……如果大家真的履行承诺,他会侥幸逃脱的。不过,从一些现象看,叛徒汉奸总会有的,也许有人会供出他的。这次事情也值得思考,平时大家都是小分散行动,这样的集中行动就有过一两次,而且根本没有这次规模大,这次是所有的人基本都出动了,而且还进行了严密分工。结果让人家来了个“一网打尽”。这其中是不是有人暗中告密呢?那么谁会是汉奸呢?我压着手指头盘算了一番,最终压到两个人身上,一个是郑通,一个是赵小虎——要是他们“叛变”了,那我和小强可就死定了!进而又想:反正事情已经做下了,死就死吧?我可绝对不做出卖朋友的事。这样一想,心里也就坦然了,也不怎么胆怯了。他们打我,我就大声哭喊,饿了,我就大声嚷嚷着要吃的。这样,他们反而不理我了。
还是那个模样很凶的干警对我好。别看他相貌威严得凶神恶煞一般,可是内心却善良,感觉到他很有涵养,大家都称他为老王。老王审讯时总是循循善诱,讲政策,讲道理,讲人情。在我叫喊饿的时候,他还会给我塞上一个馒头。
在他的真情感召下,我没有把握住,说出了与王姐的事。他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进而摇了摇头。
这一新情况,他们肯定要作为新发现问题汇总在一起,所以好多干警便知道了这事情,那个三角眼睛的“笑面虎”在审讯时笑眯眯地挖苦我:“小东西,艳福不浅!”他好像对此事很感兴趣,审问得细而又细,连任何一个动作都不放过,甚至连我的生殖器的大小软硬和女方的感受也要问个根根茎茎。
也许是他们觉得再审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问题了,也许是看到我和傅军两个年龄小的被折磨得有些憔悴,过了几天,那个相貌威严的老王通知我,让我们两个人搞清洁,主要是收拾楼道卫生,擦玻璃,拖地板,也收拾院子里的垃圾。这样就自由多了,饭食也能多吃一些了。
那个三角眼睛的“笑面虎”见到我,还是笑眯眯地斜着眼睛看我,时不时丢下一句话:“小子艳福不浅”。我不知道这是在赞赏我,还是讽刺挖苦我?抑或是他也想有那样的艳遇?
又过了几天,想想也差不多快半个月了,那个相貌威严的老王叔叔把我喊到办公室,说是可以放我走了,不过,是要交一些罚款的,得三千元。
我是刚从家中跑出来的,身上没有多带钱,只有几百元钱。大龙、正林几个人也同样被抓,没有人借钱给我。我也想到了小强,但我不能惊扰他。就给二哥写了信,委托那位干警邮寄出去。
二哥还在灵河工地上,他的钱很快就打来了。交了钱,我们就被释放了。不过罚款的数额却不一样的,昌子、利益、大龙、正林等八九个人被罚了五千元,赵小虎、郑通、虎勇最多,每个人是六千元,傅军是四千元,我最少,是三千元。依据是,我多时是跟上人家的,不是主要行动者,而是放风、销赃,春节期间又不在这里。
还好,总算是有惊无险。
过了好多天,我都不敢去找小强,就去了秦大姐(其实应该叫她秦姨)家,她见到我一脸的疑惑,冷冷抛出了一句“我不知道这个人”,就关了门再也不理我了。我想起了人常说的“婊子无情”的话,感觉她这个“婊子”还是有点情意的——她还在有意识地为小强保密。
这次事情后,小强这个头儿不见了,“铁鎯头队”也就“树倒猢狲散”了。有人回家了,有人去别处了,有人还留在这个城市。有一次我碰到了赵小虎,问起了有关事情,他说他也不知道小强的下落,再没有联系,郑通回河南了,虎勇上新疆了。当我试探着问起是不是透露过“抢卫生局长的事”,他的脸色立即阴沉了,哼了一声说:“哼,你小子脑子有病啊?那是个什么事啊?是要掉脑袋的。”又说:“如果说了那件事,不仅咱们死定了,那个局长也活不了的。这是小强哥和郑哥安顿了多少遍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的。”
抢劫、强奸别人的人犯事了,受害者怎么会“活不了”呢?事情其实很明确。要是说出这事,那个局长的内幕不是就大白天下了?她那么多的钱财是哪里来的?再说了,一个大大的局长,数千人的头儿,年龄也有五十多岁了,她遭受了一个比儿子还小的流氓强奸,她如何面对社会和子女?于公于私讲,她都再不能当那个权力很大的局长了。当不成局长还是小事,她的性命能保住吗?就算是因为贪污受贿罪法院给她判了重刑,留她一条活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她还有脸面再活在这个世界上吗?还有,她和丈夫也感受到了我们的厉害,要是我们被抓了,要是判不了死刑,出狱后她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人家与我们无冤无仇,我们害人不能害到底吧?是有关医院的麻木致使小强的妻儿惨死,那也不是这个姓高的局长所为吧?牵怒人家不应该吧?
小虎对小强抢了钱又强奸人的事很有看法。他说:“强哥那么帅气的人,怎么会那样呢?要是我,老女人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干。当时人心里紧张得直想飞,心跳得糊里糊涂的,他还有心思干那事?真不可思议。”
我担心郑通会不会说出那件事情?小虎说:“你放心,郑哥比谁都精,他不会做傻事的。他是老二,第一个枪毙强哥,第二个就轮到他了。”
我听了就吃了“定心丸”。这次被罚款释放,其实就是那件大事情没有暴露。
经过了这件事,痛定思痛,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再不能跟上别人胡整了,要切切实实做点事,老老实实挣钱。我归还了车行的夏利车,又租用了一辆人力车。开始了努力回归原状的旅行。
利益和正林回家了,原有的人马,只剩下昌子、大龙、傅军、赵小虎和我。不过又结识了甘肃定西的朱新云。这时没有什么头儿,都是各干各的,倒是我成了联络大家的人。这种联络不是组织大家做坏事,而是时时处处提醒大家,吸取教训,讲诚信,讲公德,凭自己的苦力挣钱。这样,兢兢业业地干了几个月,还算是顺利。在这过程中,也在几家相对固定的饭馆吃饭,时间久了,就都混熟了。十一国庆节期间,有个四川朋友唐阿中新开的饭馆启灶营业,我就相约了几个熟人朋友前往祝贺。昌子、大龙、小虎、傅军和新云都去了,我们每个人出五十块钱,定制了一块很大的玻璃匾额,图案是八匹神态各异、毛色不同的马。下面写着“马到成功”几个字,旁边是一个报时钟。我们几个人就在鞭炮声中把匾额悬挂到客厅。阿中为了让我们玩得开心,也是为了腾出一楼接待其他重要客人,就把我们几个人安排到了二楼雅座中。还没有到开饭的时候,阿中就让服务生给我们提了两件啤酒,并扔下了一副扑克和一副麻将,让我们边喝酒边玩,等候客人来得差不多了再上菜。
好久没有这样在一起玩了,大家都放得开,昌子、小虎和我三个人砸“金花”赌喝酒,谁输了就喝一瓶啤酒。其他的三个人玩麻将。人不够,就临时又叫了一个人,他是阿中的朋友。
我们在楼上玩得不亦乐乎,没想到楼下却有人跟阿中争吵。我们以为是饭店老板跟食客之间的一般争吵,争吵得也不厉害,我们也就没有理会。
这就应了古书上的一句话:合当有事!
当我们意识到有人来找麻烦时,已经有人推门进了雅间。只听得一声喝令:“不许动。”接着就有人喊着:“都把钱和东西放在桌子上,背过脸站下。”
大家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大都站起来把脸转过对墙而立。只有我和小虎还愣着。我的第一反应是:莫非又遇到“黑社会了”?
小虎说:“兄弟们不要误会,有什么事请指教。”
来人是四个,其中的一个高壮胖子吼道:“少废话,把钱放下,把脸转过去!”
只见小虎给我使了一个眼色,就提起手边的圆凳子,“喀嚓”的一声砸到了那位胖子的身上,那人的脸上顿时鲜血直流。这一来,朱新云也抡起了凳子,大龙和昌子几个都拿起啤酒瓶子,乱打起来。对方也捞着凳子回击。
我一看要闯祸了,就大声喊:“别打了,别打了,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我刚要开门出去到楼下找阿中,结果被外面冲进来的三个人挡住了,为首的一个喝道:“不许动,一个也不要放走!”
我一看,麻烦了,是派出所那个三角眼睛的“笑面虎”,后面跟着两个人面目也很熟悉。原来他们是派出所的人?
“笑面虎”看到他们的人被打了,而且还在挨打,就喝令一声:“谁再动手我就开枪了!”
说着“砰”的一声把子弹射向天花板。
这一下,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阿中连忙上来夺下了小虎和新云手中的凳子,喝令其他人住手。
阿中连急带气,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们们这这这是是是胡胡闹……”
他又回头对那个“笑面虎”拱手作揖,结结巴巴地说道:“所所所长长,误误会会了,都都是是是我我的不不不好好好……”
小虎、大龙、昌子几个一看是派出所的人,立马傻眼了。小虎连忙拿了桌子上的餐巾纸给那个脸上流血的干警擦拭,被推开了,接着就有人“喀嚓”一声给他戴上了手铐。
我们几个人连同临时叫来那个打麻将的人,还有唐阿中,一共八个人全部被抓进了局子里。
“袭击公安干警”——这还了得?
我们照例被分别铐在暖气片和铁凳子上。干警们便开始轮番审讯。这审讯,他们不用语言,不问你交代问题,而是以拳脚或者皮带、警棍代替语言。一个晚上,“噼里啪啦”之声不绝于耳,与这声音相配套的是兄弟们的惨叫声。
我自然也没能幸免。
那个相貌很威严的老王来到我身边,摇头叹息着说:“你这娃娃,好不懂事啊。看你年龄小,放你出去,你怎么又不规矩了呢?”
看到他,我心中涌上一股委屈,只说了一句“王叔叔,这事不怪我……”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那个“笑面虎”走过来斜着眼睛,笑了笑,拨拉了一下我的裆下,说:“哼,别看他球大的个人,一晚上能干五六次呢。”又说:“这回进来,就多呆些日子吧?”
这时我也有些生气了,就说:“我没有打人,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打人。你们放了我,你们放了我。”
这一说,招来的又是一阵拳脚,“笑面虎”一脚踢在我的裤裆里,只觉得一阵钻心地疼痛,我就大叫一声:“哎哟,痛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