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种废寝忘食、全神贯注的读书行为,自然引起了身边人的注意,昌子骂我“像女人一样,泪水真多”。还算了解我的大龙以为我神经受到了刺激,出了什么毛病,就关切地开导我,让我想开些。还征求我的意见,要是实在心慌了,就送我回家。比我小几个月的傅军在灶上吃饭后,总是要给我带一份饭菜来,劝我吃饭,不要伤了身体。他们几个人也夺过我的书,随便翻看了一下,希望从中找出我之所以如此痴迷的原因,但是他们还是失望地撂下书本,不理解地摇头叹息。
痛定思痛,我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得找那些被偷被抢的人,归还他们的东西,并为他们道歉。被我小偷小摸过的人不好找了,也记不清有多少人了。那几宗比较大的印象深的事情,我得有所表示表示。这个决定做出后,我又为难了。别的几件事情倒也不难办,就是那件在小强策动下抢劫那个女局长的事却有些棘手。这件事情要是披露了,我们坐牢事小,小强可不是一般的罪名。他可能要吃“花生米”的。还有那个女局长今后如何面对社会?思来想去,一晚上没有睡踏实,最后我还是决定只身去道歉,不说出其他三个人。虽然我没有能力退还那十多万元,但我会给他们下跪的,以真诚来表示自己的忏悔,从另一种角度说,最起码让自己不要煎熬,能睡得着觉,也能潜心读书吧?也许我当时的想法太幼稚了,没有过多地考虑其他方面。不过,我脑子里也产生过意念:如果他们喊人把我抓起来交给警方怎么办?抓了就抓了吧?我不妨再来个“三进宫”,正好在那里洗心革面、脱胎换骨。进而又想起小强的分析,也许他们为了名誉和前程真的不会报警。
怀着一肚子矛盾,我找到了那家高墙大院,当我忐忑不安地努力敲开大铁门之后,却是一个胖胖的中年人站在我的面前。当我询问“高局长在不在时”,那个人却说他是新来的住户,是从别人手中买来的房子,他也听说这房子是什么高局长住宿过的,但他并不认识那个高局长。我问他晓不晓得高局长一家搬迁哪里去了,他摇摇头说:“不知道。”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他好像真的不知道。这个“不知道”省了许多事,也留下了挥之不去的缺憾。
寻找那对安徽夫妇时,我叫上了傅军陪我一起去的,我要把抢劫他们的八十六块钱退还给他们。可是,寻找的结果也是未果,租房已经易了别人。那对安徽夫妇不知去向。洗煤厂那个看门老头很容易就找到了,也许是他年龄大了的缘故,当我们来到他的门房时,他并没有认出我们。当我把六十块钱(鸡的价值是六十元钱,我们以四十元贱卖了)双手捧到他面前时,他发愣了,不相信似的看了我们片刻,然后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骂道:“龟儿子把我的鸡偷走了,可把我害苦了,早上连个叫鸣声也听不到了,也没得荷包蛋吃了。”
我连忙给他点燃了一支烟,道歉说:“我们真是混帐透顶了,请老爷爷原谅我们吧?”
那个老头叹息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不原谅又能把你们怎么样?既然你们能来道歉、来还钱,说明你们还有良知,还晓得自己做错了事情,这可是不多见的。以后可不能再干偷鸡摸狗的事了。”
我们连连应诺着,退出了那间阴暗的门房子。
我们去了书摊,当我们出现在那个四川老头面前时,他警惕的眼睛看了我们好一阵,再也没有说什么。
我问道:“老伯伯,您还记得我吧?”
老头连看都没有看我,低声说:“不记得了。”
从他的神情看,他是记得我们的。此时此刻,也许他心里暗自叫苦:这两个不速之客来了,又得损失几本书了!
我说:“老伯伯,我拿过您的书,上次没有带钱,今天来还钱。”说着,我掏出了一把小票子,数了八十二元给他。说这是《平凡的世界》《成功秘诀》和《夫妻房术要略》几本书的钱,傅军也掏出了二十二块钱给他,说是《西游记》的书钱。
老头睁大了眼睛,不认识似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傅军。说:“你们真的来还钱啊?”
我点了点头说:“真的,伯伯。”
见他有些不相信的样子,我就说了我们来还钱的想法:“我们当初拿您的书,其实并没有想到给钱的。是您的书启发了我,感动了我,教育了我,鞭策了我。”我努力地寻找着最能表达我心情的词语,“书上写的几个人他们那么穷,从来没有拿过别人的东西,人家是穷而有志,同样是穷人家的孩子,人家能立足于社会,受到人们的尊重,实现了社会价值,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呢?”又说:“书上还说了,‘一个人一生中总得有个觉悟的时候,而这个觉悟时候的早晚,将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我们今天来还书钱,也算是我们觉悟了。这是您的书带给我们的好处。老伯伯,请相信我们吧!”
那老伯没有接钱,也没有顺着我的话题交谈,而是询问起我们的家世来了。
我说到了家乡地域的偏僻,自然条件的恶劣,文化的落后,家中兄弟姊妹多,生活贫困的状况,当然也涉及到我孤僻的性格和曾经异想天开的憧憬。
小傅的家庭情况更糟糕。父母离异后,跟随父亲生活的他,常常受到继母的虐待,他小小年纪不得不逃离家门,闯荡社会。他才十九岁不到,可是离家出走、混迹社会已经十年了。
我们也说了被骗,工钱被克扣的情形,说到伤心处,我们都情不自禁地哭了。
听了我们的身世,老头沉思了片刻说:“小子,我同你们的境遇大体相同,我是过来人,我被骗被偷的情况并不比你们少,但是我只能自认倒霉。我不能以同样的行为也去偷去抢啊?那样会降低自身的人格。如果社会上都是这样,你偷了我抢了我,我再反过来偷人骗人抢人,这个社会岂不是乱套了?吃亏人,常常在啊,我们还是把握好自己吧!”
又说“我姓姚,家在四川川西山区。我也是从小出门的。今天我们算是由书认识,由书结缘。我卖了十多年的书,第一次遇到了你们这样的人。这正是古人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啊。既然这书对你们有这么大的作用,我老汉算是见识了。你们上次拿去的书,我分文不收,就送给你们吧!”又说:“你们看看还有哪些书自己喜欢,如果喜欢,对你们有启发教育作用,我这书算是没有白卖。你们看上哪本尽管拿吧!”
姚老为我们推荐了《弟子规》《道德经》《了凡四训》《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几本书。
长期混迹社会,整天满脑子“捞钱”“享受”“报复”,满目盯睄“猎物”的我,此时此刻,郁闷而焦渴的心里犹如饮了甘泉一样,感觉到了一种通畅,觉得眼前这老头太可爱了。
上次的书钱是我们硬塞给他的,这次的书钱,姚老说什么也不收,说是以书交友。我请他为《弟子规》签了名,并题写了赠言。他想了想,拿起笔,颤抖着写下了:
但愿彭飞从这本书中找到返璞归真的路。
他给傅军题写的话语是:
知识的雨露会净化你的心灵。
他的名字叫姚本顺,时间是1998年3月12日。
现在有书读了,可是读书的环境氛围却不清静。
永兴车行又来了几位新近租车的,加上原有的几个,住宿显得有些拥挤,我的读书往往被他们干扰,昌子看我读书认真,还流泪,总是骂我“假惺惺的”,有时他干脆夺过我正在读的书,不是扔向一边,就是藏起来,害得我因惦记书中的下文情节而焦急,不得不给他买包烟换回来。跟他们计较吧?都是哥们兄弟,低头不见抬头见,说轻了不管用,说重了会伤感情;不计较吧?他们对我的骚扰是随时随地随心所欲的,轻则讽刺挖苦,重则藏书,挠腋窝,进而脱我的裤子。这书还怎么读?
我决定离开这里。
去哪里呢?既然我要彻底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就得动真格的。我选择了铁合金厂轧钢,这活儿累,最能锻炼人的耐力。有一天他们都出外拉客的时候,我收拾了行李,毅然决然离开了我“栖宿”多年的永兴车行。当我走出大门回望那一排水泥平板房子的时候,心中突然涌上了一阵酸流:别了,永兴车行。别了,哥们。别了,那些搞“战利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