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家乡麦子湾,经过了亲人相逢的短暂喜悦后,便进入了孤独。这种孤独感来自于乡村生活的单调,也来自于亲情的冷漠,抑或原本就来自于我骨子里的桀骜不驯。
我在进村的那一刻,是做好了挨骂甚至挨打的准备。因为我是放着好端端的学不上,却在不属于独自闯荡的年龄偷偷弃学外出了,不但耽误了学业,而且让家人日夜牵肠挂肚。外出几个月了,给家人连一封信也没有写过,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打过。家人能不生气?
为了不让我挨骂挨打,大龙带领我进了家门。
看到了我一身新潮打扮回来了,母亲愣了片刻,便走过来拍打着我的肩膀哭泣起来。尔后连连说了几声“晨儿长高了;我晨儿长结实了”的话,并没有责怪我的不辞而别。当时父亲不在家中,当他回来看到了我,从我手中接过了那瓶“陇南春”和三百块钱后,眉头皱了皱,说了声“这龟儿子……”就没有下文了。不知他是在赞许他的老疙瘩儿子能出外挣钱了,还是不屑于我这种行为?
大嫂的话多少让我有点欣慰,她接过我给她的丝袜和头巾后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比啥都强,还花钱买了这么多东西,兄弟真是有出息了。”末了又说:“在外头受了不少苦吧?再不要出去了,还是到学校念书吧?”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父亲若是狠狠教训甚至狠狠揍我一顿,说不定我心中还好受些。或者要是他坐下来,拉着我的手询问我在外面的情况,询问我这几百元钱是如何挣来的,中间夹杂着讲一些“书中自有黄金屋”和“劝君惜取少年时”之类的有关道理,也许我的下一步会是另外一种结果,也许就不会再次离家出走,进而浪迹社会了。
家人谁也没有指责我的行为。家人只是看到了我回到家里的人身外观,却忽视了我蠢蠢欲动的内心。这颗蠢蠢欲动的心正在十字路口徘徊着,正要迈向某一方向。家人要是拉一把,或者严厉阻止了走向歧途的路口,我后来的行动也许不至于偏离阳光大道,而滑向歧途,越走越远。
这时父亲当上了村支书,整天忙里忙外,不是开会,就是上县城找人办事,或者陪同乡上来的干部上门做计划生育动员工作。新官上任的父亲的力度还真不小,首先争取到了解决村上“两通”的问题,一是通电,二是通路。县上来的通电施工组在村里忙碌着,村上人自然清闲不了,大家在父亲的组织下,积极配合,男人们有的挖坑栽杆,有的拉线,有的修路,农活就留给了女人。大哥跟着通电施工队在村里忙活,三哥还在兴隆中学上学,二哥在我出走后不久也辍学外出了,他来信说是在内蒙阿盟一家公司做工。失了学的我,无所事事地感觉无聊,就跟上母亲和大嫂下地干活。由于几个月一直没有下雨,庄稼很不好,稀稀拉拉的,杂草充塞在庄稼行里。看到今年的庄稼又没情况了,母亲总是不住地叹息。下半年就要增添人口了,要娶二嫂进门,大嫂的孩子小侄(女)就要出生,而三哥面临毕业考学,庄稼是这个样子,全家人的生活可怎么着落?
我呢,人虽然在家里,在田野的庄稼地里拔草,给牲口铡草、垫圈、起圈,可是心却野了,一刻也没有落在家中。我会时不时想到在工地上指挥车辆行驶权力的惬意,会想起那个可爱的男孩子阳阳,想到食堂里香喷喷的饭菜和馒头、油饼。尤其想到晚上与小强、大龙一起在山上抽烟闲聊的情景。小强吟诵诗歌的样子也会勾起我的联想和回味,甚至连老李吼唱秦腔的样子也不觉得厌恶。想到李小强,就自然想到了他在工地上的所作所为,想到他“爬到别人肚子上构思”诗歌的事情,进而想到杨高儿在兰州火车站的一幕。稍有闲散,我就找大龙聊天,一起抽烟,以此来解闷。每当大龙在村人面前夸我人小头脑灵活,在外面会做事的时候,我心中便会涌上一股自信和惬意来。
有时候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偷偷地在厨房拿上碗,在我的高房上脱了衣服练习吸碗。这玩意儿是我在街道上学时偶然发现的,有个卖老鼠药的秦安老头,他为了吸引人卖他的药,就挺了肚子吸碗,他运了气后可以把碗牢牢地吸在肚子上,任凭你有多大的力气也拔不下来的。这玩意儿吸引了我,我每天到了吃饭休息的时候,便去观看,有时候还帮助他卖药。老头见我执着,就说收我做徒弟,给我教吸碗技术。我十分高兴,就跟上学了。吸碗技术主要是个运气问题,学会如何吸气、如何呼气,如何收气,达到一定程度便可以玩转,会越练越精的。本来在家时练习得差不多了,因为摔碎了两只碗,母亲就骂了我,再不让我用碗练习了。出门在工地上几个月,有时候吃完饭,也掂着碗想练习一下,可是又怕摔碎人家的碗丢人,就没有练习。现在我一个在房子里,如何练习,完全由着我。
小强终于来信了,是父亲到乡上开会从邮局带回来的。信封是牛皮纸的,里面胀膨膨的,看来信纸不少。我连忙拿着信走上我的小高房子,一把撕开信封,抽出信纸。果然,信纸是厚厚的一叠,有八九页。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称呼:
小彭兄弟:
你好?家人都好吧?
在离开你和大龙的日子里,我才感觉到了孤独。原来这世界上除了金钱和欲望而外,还有一种亲情和友谊。在我离开家乡无奈走到打工大军行列的时候,喜欢诗歌的我遇到了你这位知音;在我处境最尴尬的时候,是你们给了我理解;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又是你们给予了同情和关照……
我读着信,心里说:那算什么关照啊!既然朋友一场,那点忙是应该帮的。现在想起来,帮的钱实在太少了啊。
信写得很潦草,有些字我不认识,有些字费好大劲才能顺着前面的意思揣摩出来。下面的内容紧紧吸引了我。
“小彭,你们一定在背地里朝(嘲)笑我吧?笑我不该那样的。其实,我也不想那样的。但我却鬼差神使地那样做了。这里不妨用一个‘重操旧业’吧!”
接着写道:
“你们对我那么好,那么信任我,我就索性把前后情况都说给你吧?不过,有些事情只你一个人知道,不要说给大龙了。”
读了全部内容,我才明白小强所说的“重操旧业”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小强早已不是那个年轻帅气处男,而是过早地把童男身子抛给了邻居大嫂了。
事情的大致情况是这样的。
小强家境不好,父母亲虽然给了他一个健壮帅气的身体,可是没有给他创造出相当的物质来满足他,没有使他在村里,在学校受到应有的青睐。不知为什么,原本体魄健康的父母亲,却在生小强之前生出了一对残疾儿子,这两个小强的哥哥,一生下来并没有失明,和健康孩子一样活泼可爱。可是长到五、六岁便患上眼疾,渐渐地就失明了,两个都是如此。怀小强时,经人指点,小强母亲借了些钱,在医院妇产科生了,小强算是没有像两个哥哥那样重蹈覆辙。小强越长越可爱。父母自然视为掌上明珠,便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可爱男孩身上,他们瞒着两个瞎眼孩子,千方百计让小强吃好的,穿好的。小强到了上学的年龄,大人就送他上学念书。可是,父母越来越老,两个哥哥越长越大,他们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可食欲却有增无减。当时还是生产队大集体,一双老人一年辛辛苦苦劳动下来,挣的工分不够,年年超支。渐渐地,他们家成为全公社有名的超支户。家境越来越困难,可是小强与两个哥哥却像施了油渣的高粱一样疯长。随着小强升入初中,各项费用增大。一家人的生活就更艰难了。正是生活的艰难使小强过早地品尝到了贪婪食物所带来的满足。邻居有位大嫂,她的丈夫在外地当工人,每年过年才能回来一次,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就靠书信交流。可是不大识字的大嫂就顺手牵羊,抓了小强的差,请他念信,再写回信。这样一来二去,寂寞的大嫂便对帅气的小强有了意思,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小强在大嫂强有力地牵引下献出了十六岁的童贞。小强自然也得到了回报,大嫂烙了油旋饼,还烧了荷包蛋款待他,临走时,大嫂又把一个白面锅盔和两个煮鸡蛋塞进了他的书包。这样,写信的事就越来越频繁,写信之后自然会有一番翻云覆雨。后来他与她的事让细心的母亲发觉了,母亲就高调提醒他:“强子,以后不要再去你大嫂家写信了,村里人都说闲话哩……”母亲的提醒让他有了省悟,他也意识到事情不能太黏糊,要是传到学校里,那可如何面对?想是这么想的,说闲话归说闲话,可是品尝到滋味的小强已经难以收心了,尤其到了饥饿难挨或者急需钱的时候,他就会想到了她。每当到了晚上一个睡觉的时候,想到与大嫂的快活,身体就有了反应。其实那位大嫂比他更渴望,她如今可是如狼似虎的年龄,丈夫常年不在的寂寞,促使她顾不了许多,她对他的勾引和挑逗就不可避免。不过经历了许多事情后的小强,心里一直充满矛盾,在与她做事的时候不像以前放得开,发挥得痛快,而是显得力不从心,有时会唉声叹气。大嫂得知他因学费或者生活困难而心情不好时,便会主动给他钱的,一开始是十块二十块地给他,后来就渐渐增加了,少则一百二百,多则三百五百,最多的一次给了他一千元。这钱大嫂说是借给他的。既然是借的,就得归还。不过大嫂要他归还的方式很特别,是用他的身体来顶账。如何顶账呢?除了帮她做家务活之外,就是满足她的欲望。小强说是做一天活抵二十块钱的账,每完成一次性交算是归还十块钱。为了尽快顶完账,小强不得不连续作战,最多时一晚上有过七次,抵消了七十块钱的账。
读到这里,我心中泛上一股酸楚来,小强当时与我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大,还没有成年,身体肯定也没有发育成熟,就用干活加付出那样的方式来拼命归还债务,真让人揪心地痛。可是小强不但不记恨位大嫂,反而感谢她:
“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她接济了我,我没有因为没钱交学费和没钱买校服而遭受困惑,也得到了别人家孩子吃好饭,穿新衣和球鞋的享受。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她供给我读完了中学,初中和高中。”
“她原本不生养的,抱养了一个男孩子,她的丈夫早就带到单位念书去了。在身边没有丈夫和孩子的时候,她一个人也寂寞,我们也算是互惠互利,优势互补吧!”
他说他一直记着那位大嫂的情分。她姓秦,她丈夫也姓李。
不过小强说他后来也变得机灵了,也学会讲条件和砍价了,帮她干活太显眼,也累,还费时间,他就不干了。做那事顶账的事由开始的每次十块钱增加到二十块,到了高中快毕业时,增加到了五十块。
我觉得好笑,就在心中骂了一声:“这家伙……”
就在他高中即将毕业时,那位大嫂转为城镇户口,被丈夫接到工作单位去了。她这一走,他思想常常走神,以致影响了高考,他以十八分之差,被隔到了大学校门之外。原本是要补习的,可是大嫂一走,经济上再没有人接济,父母亲身体每况愈下,老病缠身,两个哥哥需要人照顾,他只好放弃了补习的念头,选择了打工。
读到这里,少年的我对他涌上一丝深深地惋惜。
由这件往事,我联系到与尹水清的事,让人感到他和她的事情似乎就不可避免。他说从那以后,他就对中年女性有着本能的好感。
与尹水清的接触也是在一个下午。在工地上搞监工的他觉得口渴了,就到灶房找水喝。也许事情注定要发生,那时李秀琴到山下的村庄里买鸡去了,不在,杨高儿也在用心指挥车辆,我把阳阳带到东山坡上摘榆钱。食堂里就尹水清一个人。早就对他想入非非的她,在他喝水之时,就过来搂住他,抓摸他的下身。小强是过来人,他知道该怎么做,他们就进了储藏室。后来,当李秀琴不在的时候,这个储藏室就成了他们行欢的场所。
我突然想起,储藏室是储藏米面、调料、肉蛋和蔬菜的地方,这两个家伙的污秽物是不是沾染到食品上了?我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小强说,其实他们都不满意在那潮气味很浓、堆放杂物难以下脚的储藏室做事,有时候夜晚,他们会去山坡上的树林里打野。一天晚饭后,杨高儿还在工地上加班,她就把他叫到了她们的宿舍。不料,正在起劲,被突然回来的杨高儿堵了个正着。
小强说,其实真正喜欢他的是杨高儿。所以她一直观察他的动向,在暗中追踪他。他与尹水清的事,自以为做得密,其实人们早就觉察了。最敏感的人当然是杨高儿。
“杨高儿一看我不在工地,就赶到宿舍。结果门是反锁的。她没有叫开门,而在外面守株待兔。当我开门出来后看到她怒目而视时,顾不了许多,就跑回到咱们的住处。那时候你们都在呼呼大睡哩。”
我在心中又骂了一句:“这家伙,真的爬在别人肚子上构思哩,我们还被蒙在鼔里呢。”
小强之所以与杨高儿私奔,这个戏剧性的变化其实还是尹水清导演的。
事情暴露给杨高儿后,他们就有些收敛,有好几天再没有接触。小强说他提心吊胆地观察着动静,他侥幸地想,一个黄花闺女,不会将他们的事说给别人的,她说不出口的。
“过了几天,我觉得一切正常,没有人注意时,就又走到了一起。我们改变了接触时间,由晚上改为凌晨。一次凌晨在树林里做完事后,我提出了被杨高儿发现担心她会说给别人的事,尹水清却说,我会堵塞她的口的,你放心。她说得很轻松,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说用什么办法堵塞她的口?她说她有办法,只是让我大胆配合就是了。果然,在一次晚饭后,我往锅台上放碗的时候,尹水清趁人不注意,给我做了一个两个手指头相套的手势,随即又把手指向她们的宿舍方向。这是我们约好的接触暗号,她的动作很快,只有我心领神会。我约谋着大家睡熟了,就假装解手溜出了帐篷。”
小强用了“色胆包天”这个词。他说他推开了虚掩的门,一闪身进了她们的宿舍。
“我进了门,屋里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我伸手摸了摸床上,被筒是空的,定睛仔细一看,不见了尹水清,只是杨高儿一个人睡着,她穿着半袖衫,只用被子盖了下半身,而把上半身露在外面。也许是她意识到是尹水清进屋了,也许是她在等我,就没有理会,翻了一个身又继续睡觉。原先尹水清让我也把杨高儿弄了,这就堵住了她的口。说真的,我也想弄她,可是怎么弄呢?总不能强奸么?她要是不愿意喊叫人怎么办?尹水清打过保票,说是她能保证她愿意的。我心里七上八下地揣谋着,该退出房门呢,还是进一步试探呢?正在这时,杨高儿却发话了:‘上来吧,既然来了还装得人模狗样的’。”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那样了。也许是一时慌乱吧?小强说是他很快就完事了,并没有品尝到妙龄少女的那种特有滋味。正在这时,尹水清用钥匙开了门进来了。
一个妙龄少女要迈出第一步,那是一件很大很重要的事情,无论她如何喜欢对方,她都不会轻易开启防线的,尤其在这样环境嘈杂的劳动工地上,在她得知心上人与别的女人已经有了实质性接触后,她会产生排斥心理的,会小心加小心,矜持加矜持的,怎么能如此轻狂地就躺在他的身体下呢?
小强说:“我真服了那个老狐狸。我这个高中生算是栽在一个老文盲手里了!”
小强所说的“栽到手里”是指尹水清做了手脚,那天她在晚饭中给他和杨高儿下了“伟哥”。
这也就是杨高儿所说的:“都是那个老婊子把人害到这一步了。”
尹水清处心积虑导演了这出双簧戏,旨在彻底堵塞杨高儿的嘴,使她没有口说他和她的事。后来她干脆借此机会一方面鼓动小强带着杨高儿私奔,另一方面鼓动杨高儿死心塌地地委身这个帅气又有文化的小伙。其实,她是在转移人们的视线,以此来掩盖她跟他的事。
尹水清是个讲现实的女人。就在小强与杨高儿匆匆完事之后,她也没有放过他,而是又挑逗他跟她放纵了一番。被“伟哥”膨胀了神经的小强,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同样被冲昏了头脑的杨高儿,头脑麻木地目睹了心爱的人和一个泼妇在她们的床上摔跤式地一番折腾。
我想,令我敬重的小强怎么会像畜生一样,不顾廉耻呢?那个什么的“伟哥”真的会使人神魂颠倒吗?
其实,杨高儿在清醒之后也十分后悔,她再也不想那样了,也不允许自己心爱的人与一个老泼妇厮混。尹水清鼓动她跟上李小强私奔,正中她的下怀。
李小强呢,自然也愿意顺手牵羊。从字里行间也看到小强有些庆幸。他流露,要不是尹水清处心积虑地设圈套,美女杨高儿可能不会很快轻而易举地成为他的“菜”。
我对他这个带了引号的“菜”字感到有些刺眼。心里埋怨道:你他妈的都把人家的黄花闺女搞成那个样子了,都种下子儿了,即将当爹了,还那么说话?一个高中生,怎么能用这个字眼儿?单是这个词,小强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便矮了半截。